“朱大人,这工程之事本官不甚了解,也不好过多掣肘插手,便全权由你来做。大人在工部日久,熟知各项事务,这南唐宫城重修也并非易事,个中复杂,本官也是知道一二的。但大人尽可放心,无论是建造用的补料,还是急需用的人手,只要是本官能办得到的,大人尽管吩咐便是。”
这话一出来,纵使朱复礼没什么念头,也有些惶恐不安了。须知道,柴迁用的本官自称,便是以建康府少尹的身份与他对话,自己也不过是个南京工部侍郎,身上只有个二等县男的可怜爵位,说是云泥之别也丝毫不为过。
这位少尹大人能出此言,多数是为了赶工期,南唐宫城是个大事,可不单单只有一锤子一榔头敲碎重铺那么简单,里里外外弯弯绕绕的,还得牵扯进政治内容。朱复礼明白柴迁的意思,更晓得朝中绝对有人会借此做些什么文章,心下没来由的生出一丝厌恶,都已经远走南京了,怎么还能波及到我身上……
但碍于情面和身份,朱复礼也只能是挤出一个笑容来,躬身作揖道:“少尹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尽心竭力,亲自督工,哪怕是披星戴月,也定会如期完成。”
柴迁不置可否,又随着几人转了两圈,也不离去,便带着亲卫们在这偌大的旧时皇宫内兀自转悠了起来。
一行人信步由缰,走走停停,时不时还品味一下宫城各处的景致。这两日转下来,走是没走完的,但各种花样倒是见了不少。唐人会享受,南唐皇室更会享受,从各地收上来的假山、花鸟、奇石不计其数,统统都在攻陷城池的当日锁在其中,直到如今也丝毫未动。
名门字画、稀奇古玩、墓葬大礼、琉璃玛瑙之类的东西,几乎是间间都有,除了皇帝住的宫殿之外,太后、皇后、妃嫔、太子所居住的地方,同样奢华无比。一眼瞧去,满目亮光,几乎都要挪不开眼。
众人甚至在某间宫殿的深处发现了一处密室,费劲巴拉地砸开之后,里面赫然用两块巨大的铁板隔开为三层,一层是金银,一层是珠宝,最上面一层则是从各地搜罗来的巨大珊瑚制品。为首一座龙观音红珊瑚,是前帝命人从琉球强行弄来的,本来是摆在皇宫内以做观瞻,后来被人弹劾过于奢靡,便谎称废弃,实则收入内殿自行赏摩。
“唐人如此,唐廷如此,唐皇如此,怎么可能会不亡呢?”
对此,满心感慨的柴迁唯有这句话来进行总结。
日头挪转,眼看着来到了正午时分,众人腹中饥肠辘辘,单万柳甚至还不客气地咕噜起了肚子来,惹得大家一阵发笑。
“罢了,先去吃上两口热乎的,小憩过后再来不迟……彼处是什么地方?”柴迁摆摆手,正准备离开,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座造势古朴,在一众华丽宫殿中显得极为不适的小殿,冲众人问道。
“回世子,彼处是南唐太子读书的毓庆宫,前些时日还抄了不少书本出来,已经收入府库中了。”单万柳耳听八方,熟知诸事,张口便答道。
“毓庆宫……书本……读书……”柴迁喃喃道,“这读书倒是个要紧事,险些忘了!罢了,稍等随便吃点,便去找吕大人!”
众人不明所以,一头雾水地跟着柴迁往宫城大门的方向驰去。
……
建康皇城旧址正出大门往东走,约莫二百步左右便可见到一处门楣煜煜、人来人往的公廨。这里是南唐中书旧地,也就是所谓的政事堂,供三省六部诸位长官以及中书各位相公办公的地方,如今已被改成南京六部、两浙北路最高层文武官员处理政务的所在。
一进府衙,便可见到一块巨大的碑石屹立门前,上书一个大大的廉字。走到背面,还有一个同样大小的忠字,其中意味不言而喻,自然是要教导官员们既要对朝廷尤其是对皇帝陛下忠诚,也要廉洁奉公,不得将南唐官吏那副敛财聚金、徒迷富贵的习气带到大周的官场当中来。
走走停停,左弯右绕过后,便可见到建康府知府的办公衙门。其右侧是两浙北路宣抚使岳承泽的公廨,左侧则是建康少尹柴迁的办公室。按理来说少尹公廨不应该在这里,但由于柴迁身份的特殊,以及朝廷那有些不太明朗的意味,也便成就了这么一副奇怪的构造。
此时吕德正坐在公廨大椅上,背后墙上高悬一块金匾,名曰“明镜高悬”,其下是一副对联,上联是:欺人如欺天勿自欺也;下联是: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整间屋子并无太多摆设,往前留下来的玉器、陶瓷、古玩,甚至是紫砂壶的茶具也尽数被清理干净。桌案上摆着的是一摞摞小山相仿的卷宗和公文,透过其间的空隙依稀能见到桌上有一副简陋的茶具,一只茶碗,五六只茶瓯,分茶捏杯用的木夹,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另外的生活用品。
吕德好茶,更好茶具,而其人能在面对南唐旧臣们留下来的诸般宝贝而无所动摇,足见其心之沉稳、意念之坚强了。
坐在桌案两侧是,除了从隔壁闻讯而来的岳承泽和匆忙自皇城赶回来的柴迁外,还有两浙北路新任的提举学事公事(即负责一路学政的学司长官)留正。几人坐定,面面相觑,望着犹自满面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柴迁,有点不太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
留正心里是最担心的,自从海州降周之后,自己便待在海州城内没有任何下文,是杀是放、是贬是发配都没有定数,于是日日提心吊胆,生怕有一日梦醒,脑袋就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带着这种念头,留正竟无比希望周军快些灭唐,毕竟自己已经投降,若是周军败退,唐人席卷重来,岂不是更遭?这么想着,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听到城内驻军军营传来欢呼声,仔细打听下才知道南唐朝廷竟真的败了,舍弃了江宁府(即金陵)而去,魏王死了,皇帝也被擒了去……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留正也有些不知所措,对自己的前途更是一片迷茫。
好在周廷还算仁慈,甚至还有些过于仁慈了,居然让自己走马上任新设两浙北路的提举学事公事,主管两浙学政。这下可给留仲至弄了个满心愧疚,先前还想着人家会杀了自己呢,现在看看倒显得有些荒唐了不是?
留正速速到位,还未等办上一件正事就被柴迁叫来,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双手搓着袍子一角,颇有些局促。
“方才本官在宫城旧址转了转,偶然见到南唐太子旧时读书的毓庆宫,这才恍然醒悟,原来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还未落实呢……”柴迁饮了两杯茶,稍微顺了口气,恳切对三人道。
寥寥数语,在政务上极为敏感的三人登时反应过来,这位建康府少尹是打算催一催科考推举贡士的事情了。
“建康初平,人心浮躁,寻常举子寒窗苦读数载,碍于战事难取功名,况南唐与我大周科举诸制有所不同,有些地方大有差距,非是一时能调整过来的。此时要推举贡士,是不是太早了些?”岳承泽先开口回道。
吕德捋了捋颔下短须,紧接着说道:“便是现在推举,匆忙准备,收拾行囊北上京师,恐怕也来不及了吧?今年这茬子没轮到,就得再等三年,确实有损举子之心了,但也的确是无法的……”
“柴少尹的意思,莫不是要重建府学?”等两人发表完意见,留正才鼓足勇气,开口轻声说道,“据留某所知,当时唐廷逃难,国子监众生尽数被丢下,太学生也多数留在本地没走,已然划入大周规划当中……这些人是唐廷有意扶持的,博学多才,喷珠吐玉,非是寻常人家寒门可出。其中多数是世家子弟,背靠大族,倘若收得好了,安抚之下,两浙政务掣肘多能平定,甚至剿匪诸事亦大有可为之处……说得有些多了,还望几位大人莫要责怪!”
留正几句话间,倒是比较符合三人对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谋划,此时不由得心里默默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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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正,字仲至,泉州永春人。六世祖从效,事仁宗,为清远军节度使,封鄂国公。——《周史·卷三百九十一·列传第一百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