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对岸兴叹的周军,在看到两条小船渐渐远去,并最终停在对面的码头上后,终于是无奈叹息。
其实周军距离抓到完颜云享不过毫厘之差,如果泽州城北的掩杀更快一些,如果入城后追赶的兵力更密集一些,如果城南能够多顶上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如果不是彻夜赶路导致将士疲惫难耐,如果不是对金人渡河的估计不足,如果……
可惜,世事终究难有如果。
柴迁所经历的重生已经是玄之又玄的事情,无法把握住到手边的任何一次机会,那么煮熟的鸭子也会飞走,触手可及的功劳也就会这么飘了,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短暂地沉闷过后,柴迁下令将所擒的金军将领一应去甲卸兵,只留下内衬后五花大绑,同时将每个人的鼻子削去,以做告诫与恐吓之意。对于女真人来说,割掉鼻子比掉脑袋还要难受,于是在动手的时候引发了一阵骚乱,直到周军乱拳打死两个体格极为壮硕的家伙后,剩下的人才堪堪安静下来。
押解回城,清点损失,报备兵力,调控防卫,诸多事务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对此早有计划和经验的刘园与杨略信手拈来。等柴迁和狄放率部赶回的时候,城墙上的大火基本已经扑灭,来往的军民互相吆喝,互相帮助,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让柴狄两人一时怔住,相觑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
“大战过后,竟能如此,泽州果真不易!”狄放少有的感叹,柴迁闻言同样颔首,却默然不言,只是盯着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南城门。
昨夜刘园率部射杀了金将板子讹可后,又在这里厮杀了好一会儿,才一步步退出了泽州城。里面的金人想要杀出来,外头的周兵必须挡住,因而南城门就成了修罗场一般的地方。过去半日,白日照耀下,那一抹抹的血肉残骸,一道道刀枪创痕,一处处火燎的焦黑,无不向世人诉说着此处昨晚的恶战。
缓缓驰到城门口,满地残破的尸骸让众人一时寸步难行。
就在这时,走在最前头的柴迁兀地翻身下马,双脚直接踏入满是血泥的土里,走了不过两步,便搅得一腿污秽。狄放见状,也连忙下马随行,身后骑着马的周军众将校和马军士兵也纷纷下马,放眼望去,已经没有一匹马上还有人影。
柴迁自然有人帮他牵马,自己则一手扶刀,一手摆动,往南城门内走去。
刚走到门口,他张了张嘴刚打算说些什么,却见摇摇晃晃的城门缝里闪出来一道人影,这人双手抱着一具残尸,尸体的下半部分已经没有了,上半身也伤痕累累,几乎看不出来原貌。这人偏过头来,表情麻木,丝毫不为城外刚抵的将士所动:“喏,快来帮些则个!城里头死的太多了,尸身堆积,这几日若不处置完,恐怕要烂透,到时候疫病流行起来,大家都死不到哪里好的去!”
说罢,竟抬也不抬一眼,就这么将那半具尸体甩给了柴迁,自己则扶着门扭过身子,簌地一下又钻了进去。
“这是做什么……”狄放既惊且怒,刚要上前呵斥进门的那人,却被柴迁打断。
“狄将军,这尸身也就一半,我一个人便行了……你再去里面帮忙搬些吧。”柴迁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感情,但脸色已是极为悲伤。狄放看他如此,方才升起的满腔怒火登时如云烟般消散,换作长长的一声叹息后,便朝门里走去,不多时便搬了一具四肢俱断的尸体出来……
……
州衙内,正在督促整理幸存公文的刘园得到了消息,南门战场基本打扫干净,来人同时询问承宣使大人接下来人手应该往哪里派。刘园有些迷惑,南门可以说是厮杀最为严重的地方,从开始打扫到现在也不过两三个时辰,更兼分配的民额也不算多,怎么就做完了?
再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往南追逃的大军已经回转,见南门惨况,索性就地帮忙打扫了起来。
刘园闻言,本想去南门看看柴迁和狄放的情况,但转念又想了些什么,轻轻一跺脚,便让来报信的旗牌官将自己的感谢带回去告诉两位将军和诸位将士,同时不忘提醒柴狄二将记得将麾下将卒驻扎城中,防止再出现什么意外。
陆续赶到的周军大部队将泽州城里里外外牢牢看住,若是发现有女真、契丹、渤海人的踪迹,一应勒令其到专设的营地内看管起来,等查明身份后再放行。战时的无奈之举,让一些本地几乎快要融入汉人文化的女真和契丹族百姓有些难过,想着终究是族群身份与人家不同,也没有半点别的法子,只得耽搁了时间,容军卒细细查验后,从户曹那里取了一贯钱后,这才稍微心理平衡了一些。
而散落在城内外的汉人则得到了级别完全不一样的优待,骤然爆发的战争让大批百姓流离失所,家乡惨遭破坏,亲信或死于乱军之中,或失踪不见,或干脆被金人掳掠去做了驱口,总之家破人亡的十有六七。哀天怨地的刘园实属无方,只能将可承接范围内的流民都先收留入城,令其参与善后工事以换取粮食,人数达到顶峰后又在城外临时搭建了几处流民营,遣专人看护。
两三日间,聚得流民万余,城内外灯火通明,沸反盈天,可算是稍微恢复了那么一点生气,让刘园心中得到了些许安慰。
对于逃亡的完颜云享,商议过后,众人一致同意由杨略和狄放二将前往追杀,柴迁则坐镇泽州城,以免再出现金人席卷的情况。杨、狄二将率部出击,却见不到半个金人的影子,沿路打探,这才推测出完颜云享有可能已经逃脱,并且令泽州境内以及北面金国地界可供驱使的金军全数集合听从指挥。
“二位将军今早传回来的军报,看起来形势不妙。”
泽州城的主道上,一行数十骑正缓缓走着,被马军士兵护在正中的柴迁与刘园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提到前线军报,刘园这几日快速消瘦下来的脸庞禁不住抖了一下。军情诸事,这几日他是一点也没过问,全都丢给将军们去处理了,自己就埋头督工,两耳不闻兵家事,一心只修泽州城。但凡有点沾边的入了耳朵,反胃感登时涌上喉头,酸水止不住地要往外冒……
柴迁看他脸色不对,立即反应过来,打了个哈哈道:“对不住对不住,忘了大人正烦着这事呢……”
还没等刘园拱手回应,前头马军却呼啦啦一阵响动,全都猛地扯住缰绳停了下来,两人见状也连忙勒绳伫立,刘园还朝前头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未几,前头就传来声音,说是有百姓跪地不起,声称家中为军卒所掠,走投无路,这才犯着胆子来找承宣使大人和少尹大人一述。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示意前方马军让路。
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伏地颤抖不止,听到身前传来马蹄声后身子抖动得更加厉害,脏兮兮的一头散发披落在地上,沾染了不少灰尘和泥土,显得更是脏乱。
“唉……”
刘园和柴迁先后下马,前者快步去将三人接连扶起,任凭双手沾上了他们身上的污垢,也没有皱上一点眉头:“三位,前因后果,不妨到州衙里细细说也本官和少尹听,如何?”
“不可!”站得靠后的那人猛地抬起头,一双眸子亮得有些逼人,“就在这街上说!若是大人将俺们骗到州衙里杀了该如何?!”
“这是什么话?”刘园脸上闪过一丝阴翳,瞬间又消失不见,“那就在这街上说!你们说说,何人掠你家户,其人归属哪部,穿的什么样式军服,操的是哪里口音,抢了多少东西,何时抢的,伤没伤人,杀没杀人……”
其实方才柴迁心中已经有些异样的感觉,见刘园问出这一连串的话,立时明白过来,左手已然抚上腰刀。
有看官可能要问,这刘园问的这么平常,如何看出端倪?其实,按照常理来说应该先问何时何地何人掠夺,再进一步细化到这军卒的所属、籍贯,乃至抢夺的东西有什么。而在发现这几人动作和神态都不似普通难民之后,刘园刻意调换顺序,目的是稍作测试,看看这几人是不是提前准备好了答案。若是准备好了,面对突然变更的问答顺序便会显出生疏和些许停滞……
话说回来,这几人确实当即懵住,话到嘴边却讲不出来,场面一时莫名有些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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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有汉军善刺杀之道者,潜为伪民,寻机袭杀周人要员。——《济民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