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看官可能要问,滁州地大物博,河湖之多,怎么可能碍于两条河水被周军钳制就用水困难?其实滁州要论用水是绝对不缺的,但本地河湖多是给百姓使用,这滁州大军十余万人中,有七八万是从别处调来的,不是本地原有的守军。由于是大规模战事,为了避免外来部队与当地居民产生过多矛盾,南唐朝廷特地下令军队与本地百姓使用的水源、食物、山林都要区分开来。
于是乎,滁州大军恪守此条,庶务少了许多倒是真的,可也因此着了周军的道。偏偏领兵大将都是好脸面的,不肯轻易去寻滁州官吏讨要新的水源,便强行忍着,搞得下面是哀怨沸腾……
按理来说是不会出现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情况的,战事当前,部队的优先级理当提到最高。但南唐受理学影响,加之武人地位其实在宇文宏上位后也只不过是略有提升,其实和文官还是无法相比,长期受到压抑的所谓身份自卑心理让这群唐军将领竟有些不像军人。
如同郭芳和呼延炽那般的将领,虽各有缺点,但却是实打实的军将风范。但这两人特点过于明显,此时一个已然身死,一个被勒令回京听候发落,直接将唐军众将堪堪聚集起来的奋进心思一下击溃,变得比原本还要畏畏缩缩。
来安没了,不敢遣人北上夺回;
清流关丢了,只想着被动将布置于其周围的散部尽数抽回;
就连水流被卡,也只能忍气吞声无所作为……
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胜负几乎就摆到了台面上。
正所谓,有的人死了,只不过过了一段时间才埋罢了。
就在滁州军踌躇不定的时候,驻扎在来安的周军却迎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这天风和日丽,是南征过后难得的好天气。柴迁没有缩在安排的府邸里休息,而是早早起了床,让人取了长刀,来到庭中练习。
虽然已经不太需要再亲自上阵搏杀,手上沾到敌人鲜血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但为了强身健体或是防护自身,还是得勤加锻炼才是。秉承着这个念头,柴迁每日都起个大早,让单万柳和一众亲卫陪他一起修习身法。
半个时辰过去,大汗淋漓的众人才堪堪修习。柴迁也不顾形象,直接在庭中靠东南角的一株小树下坐着,用粗布巾随便擦了擦脸,浑身上下都好似去尽了所有力气一般。单万柳这家伙,最近下手愈发没大没小的,一开始还会稍稍让着点,这几日却是狠得不行,方才还拿那木棒子一下顶在老子腰间,好悬没给疼死……
柴迁内心暗诽,目光朝单万柳那里投去。后者见状,连忙摆出一副笑脸相迎,看着虚伪得紧,让柴迁不由得又是一阵暗骂。
还未等柴迁内心戏走完,就见单万柳的笑容骤然消失,整个人好似那受惊的兔子般直接飞弹而起,身影模糊,手中木棒呼呼作响,冲柴迁这个方向奔来。
柴迁见状,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安稳多年,上一次遇到有陌生人靠近自己好像还是北伐泽州的时候,被那两个河东草莽近身刺杀来着。几年下来,身旁亲卫力量加强不说,因为先前遇刺事件,周军上下对于兵官们的生命安全保护措施有了极大的改善。因此三四年间,遇刺的将校数量起码少了八成之多,也得归功于此了。
所以嘛,柴迁在看到单万柳变脸的时候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其实算是正常操作。
只不过下一刻,从他后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若有若无,不像寻常人走路的声音,更不像是军中将领那种沉稳有力的步伐。如果硬要形容的话,倒不如说这脚步像……猫。
柴迁登时悚然,背后汗毛竖起,哪里还顾得在树下休息什么,条件反射般朝一旁扭开,在地上翻滚两圈以做躲避之效。
待他呼地起身,手中长刀摆成了防御架势后,才发现眼前这人面色苍白,嘴角带血,一头秀发散落飘逸开来,身子摇摇晃晃,根本就站不住。
一股幽香在空气中弥漫,萦绕在柴迁鼻尖,显然告诉他面前这是个女子。
单万柳和一众反应稍慢的亲卫也就地怔住。刚才这女子突然从外头翻进来,一身白衣轻飘飘在空中舞动,身法诡谲,好似刺客相仿,这才引得众亲卫纷纷动身。但这个时候再仔细瞧瞧,这女子应该是受了伤,就算是行刺的刺客,也绝对有心无力,便将手中兵器略略放下,只是心里头的警惕是万万不敢轻易放下的了。
女子抬眼扫视一遍,那冷若冰霜的双眸几乎将寒气刺入在场众人心中。跟她对视不过一瞬,竟感觉心脏被攥住,死活不得挣脱,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这当然不是男子见到女子时那所谓的本能反应,而是这个女人自瞳孔至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足以让这些手头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生命的厮杀汉感到胆寒。
这是杀了多少人才凝结出来的杀气……
“世子,这女子怕是个刺客,杀了为好。”单万柳不愧是不近女色、丝毫不为此所动的柴迁嫡系第一代表人,先前在京中为他说了两次媳妇,都是推辞不受,搞得柴迁都以为他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如今这话一处,也满是杀气,完全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打算。
只是话音未落,这女子便摇摇晃晃,然后一头栽倒,竟是直接昏死过去!
“正好!”单万柳满脸兴奋,跨前一步就要去杀她,被柴迁一把拉住。
“若她是刺客,怎会孤身一人来到此间,身上还带了伤?”柴迁眼珠子转了两转,心思电闪而过,“不若先看管起来,寻医师为她诊治一番。再令人把守在侧,要真个是刺客,必定会有所行动,届时再杀了不迟。”
“若不是刺客呢?”单万柳愣愣问道。
“不是刺客,也必定是身法不俗之人,不定就是唐人当中的什么逃亡谍探或是草莽中人。”柴迁笑道,“这样的人多来几个,也是无妨!”
单万柳还以为柴迁是起了色心,想将这突如其来的女子收下,心里头不免有些怪异,但还是一副我懂的表情。
柴迁此时心中所想可不是这男男女女的事情,这种和刺客相爱甚至最后纳刺客为妻妾的故事,顶天了也就只会在话本里出现,甚至没几个人敢去写这种看起来就十分与世俗相违背的话本内容……除非他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认识的人了。
这女子的步伐,还有这一身雪白,让柴迁不由得想起了前世听说过的一个传闻。据说是南唐地界最为有名的刺客世家谢氏,因得罪朝中权贵,为人所害,被官兵四处追捕,甚至还动用了大量江湖好手一共围剿。最终谢氏中人十不存一,不少人顺势流入两淮,进了某些权位极高的朝臣府中,或做护卫,或行阴司之事,总之都得到了去处。
其中相当一部分,更是被后周的皇城司和机宜司编入,摇身一变继续做了老本行去。
而谢氏门徒,多穿白衣白袍,即便是极为显眼也全然不惧。其众练就了家传的步法,走起路来几乎悄无声息,好似幽魂攀附,教人无法察觉其行踪。与面前这女子一对,倒也有那么几分相匹配的……
唤来本地新拨来的婢女将这女子送到一间打扫好又没用过的房中安置后,柴迁又找在军中忙活着的崔世明讨要了两个女医前来看病,随后军务堆将过来,便没有时间再去管这个女子的情况了。
两日后,当柴迁从军营中浑身疲惫地回到临时府邸,正准备休息一番,却见正堂处那白衣女子正和这两天看护她的两个女医聊得欢快。见他回来,两个女医立即收起笑容,直立朝柴迁行礼,随后匆匆离开正堂,往安排的小间去了。
“姑娘倒是好兴致。”柴迁被军务弄得头疼,这两日就没怎么睡过好觉,此时语气不免有些烦躁。女子闻言一怔,顿时愠怒,但转念想起面前这人是将自己救了的,便将火气堪堪压下几分,朝柴迁道:
“你便是周人的世子?”
柴迁也不答话,只是微微颔首,便摆手教她让开一条路,直接穿过正堂,往后头的房间走去。
女子一时惊讶,旋即默然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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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氏通周,臣已尽诛其族,唯泄一二漏网之贼。——《臣晏平陈靖国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