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父亲的时候,柴迁有些难以认出眼前的男子是此前意气风发的父王。
颓唐之色尽显于脸庞,宛如街边一落魄商人,两眼无神,嘴唇干裂,焦躁之气从全身散发出来,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两世为人,柴迁头一次对垂拱殿内的那个人产生了一丝愤怒,还伴随着无尽的不解和疑惑。
所幸,柴迁返京两日后柴锁的禁闭时间刚好结束,吴王府附近看守着的数百名禁军士兵相继撤离后,紧接着就围了一大群百姓,盯着紧闭的王府大门指指点点,闲言碎语满天飞,差点没将看守大门的家兵给气死。
而距离柴迁返京面圣过去将近一个月后,对其人的封赏一点也没有落实下来,不少人企图从叶昆那里探得些口风,全被后者给驳了回去,显然严密得紧,不容随意打听。这样一来,这件事情就显得尤为可怕,皇帝陛下的心性转变之快也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伴君如伴虎,这几个字从古至今念叨了不知多少遍,可谁能想得到以德治闻名的成德皇帝居然有一日会变成这般模样,动辄幽闭皇子,对有功的宗室子弟不予褒奖赏赐。相反的,打宫中流出的一些流言依稀可知,好像皇帝对吴王的厌恶与日俱增的同时,对于宁远公的冷淡也逐渐显露出来。
吴王父子连心,被连坐看待自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到成德二十五年下半年的一系列人事变动就令朝野上下有些胆战心惊了,大家在个人场合中多窃窃私语,在公堂上却只敢以眼神交换作为交流方式……
成德二十五年七月十三,吏部尚书富以道上书进言南方诸官事,劄子中有云,南方已定数载,职官却依旧混乱,既有大周职事,亦有南唐旧务。究其本因,应是为快速平靖地方,在当时不得不采用中和调理的方法暂时为之,如今灭唐已近三年,今岁岁末南方的第一批税收也将按时缴纳,今年大周国库理当丰厚至极,倘若因为职官冗杂错乱的问题导致税赋收取和运输出现漏洞,让有心之人趁机得了便宜,于国事有损,因此希望朝廷能够赋予吏部以整顿江南吏治的权力,为国家寥尽一份心力。
话说到这里没什么问题,大体上是过得去的,成德皇帝在接过劄子之后粗略一翻,便评以容后再议。
紧接着,竟有一御史上奏弹劾刚退入队列当中的富以道不识国体,以朋党论朝臣,妄顾朝纲正统,欲结党以营私。
短短几句话,好像开水倒进了油锅中,殿内登时沸腾起来。
富以道心平气和,反问那御史何来结党营私一说,自己又何曾以朋党之说议论朝臣。那御史也脸不红心不跳,朝成德皇帝恭敬行了一礼后洪声说道:
“南面诸事,自有条理可循,即便有所缺漏也是正常,为何从富相公口中说出,却是有心之人蓄意为之呢?”
这下不仅是富以道迷惑了,朝臣中的一部分人也有些转不过脑筋来。须知道,方才的劄子可是成德皇帝亲眼亲手翻阅过了的,明晃晃的字在那里摆着,难道还会让一个小小的御史给曲解了不成?
没想到,成德皇帝面露笑容,对这御史略加褒奖,立马将存放起来的、刚刚富以道献上的劄子打回,同时还下了一道评语:
“富氏败落至今,到富卿方有起色,为何要行朋党之事?”
七月十四,吏部尚书富以道以体弱多病、难以为继为由上书请辞,成德皇帝不准,同时下诏调任富以道为海州刺史,着其安心为政。
七月二十,国朝太尉、枢密使李仪之突发疾病,卧床难起,成德皇帝亲至慰问。彼时李仪之病情恶化十分严重,只能满含老泪拉住成德皇帝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些散话,君臣二人悲痛欲绝。到八月十六,中秋节刚过的第二日,这位从年少时就陪伴成德皇帝左右的后周第一老将,镇守后周最高武职十余年的枢密使最终走完了人生的旅途,享年六十九岁。
这是继皇后崩逝后,又一次举国哀痛的丧事。李仪之为后周的发展做出的巨大贡献,也让他获得了死后追封为王和配享太庙两项极尽哀荣的特殊待遇,京师李家的子弟也被这一场规模难以言说的丧礼中得到了机会,有人趁势而上,一跃成为朝堂新贵,在日后大周的崛起中起到了无法替代的作用。这是后话,暂不必提。
李仪之去世,枢密使一职空悬无人,一时间不少心思活泛的家伙都巴不得能够得到皇帝青眼,但是一直到了这一年的年底,枢密院依旧没有再安新人。这一举措不仅意味着成德皇帝对李仪之伤逝的哀恸,也是对近年来战争顺利而导致的枢密院权威过盛的压制,毕竟几个枢密副使各不统属,交流起意见来总归是要互相碰撞的,不至于出现有一人而掌控全局言论的情况出现。若是这人刚好还介入了储位之争当中,那就显得尤为危险。
尽管成德皇帝与李仪之深交数十年,但面对岌岌可危的皇位,他还是选择了抹掉最后一丝残留的颜面……人都死了,还计较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待到了这一年的腊月,本来已经渐渐平淡下来的朝廷又一次因为人事调动变得有些混乱。
皇帝下诏,刑部尚书岳平均调翰林学士承旨,加龙图阁直学士,从拥有实权的刑部调到翰林学士院,在品级上就已经从从二品降为正三品,更不用说掌权之位丢失,再加上两个学士的头衔也换不回来。尽管翰林学士承旨专承密奏诸事,可在性质上更偏向于皇帝考量而非朝臣左右,最近皇帝的心思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这份调动之后还能落了好处去?
再,户部尚书刘嚣迁御史大夫,加天章阁直学士。户部在储位之争中从属于太子柴铂,刘嚣自然也在他麾下听命。这一平级调动将刘嚣实权转移到了台谏系统,又加上了学士头衔,分量相比从前只加不减。紧接着又将户部左侍郎董规升任为尚书,右侍郎程敏进为左侍郎,同时将泽州承宣使刘园调回京师担任户部右侍郎,完成了对户部上层的重构。
再,建康府少尹柴迁迁京师神卫军都指挥使,仍遥领南京少尹。这一决定,让外界关于成德皇帝和宁远公爷孙二人关系破裂的传闻荡然无存,神卫军作为京师禁军上四军之一,主要驻守在京城当中,将关乎皇室性命安危的京军交给他,怎么可能是对他的不信任?殊不知,柴迁得了任命后必须要留在京师练兵,且正值禁军轮换,百般事项未定的时候来上一脚,除了让他更加忙乱之外别无他益。而神卫军原属的将士对这位宁远公是否满意和听命,也还是个未知数……
这是朝中最为重要的几条任命,引起轩然大波的同时,也让人们将一些小官的调动自动忽略,微乎其微的东西,有什么必要去在意呢?
沂州团练副使蒋锐迁海州团练使,沂州通判黄清杰迁枢密副承旨,国子监丞郑悬迁宗正丞,殿中侍御史吴榭迁右司员外郎,录事参军崔与之迁右正言等等……
一系列看起来奇怪但又不失常理的调配,让众人议论纷纷的同时,也让柴迁满是犹疑,对成德皇帝的安排颇有些不解。
不管如何,成德二十五年就这么匆匆而过,这一年《成德律疏》的第一波改订已经完毕,交由刑部和大理寺进行进一步检验;从南面新获的赋税总计约有三百万贯之多,而这不过是区区两浙和淮东淮西的部分地区而已;南唐建炎皇帝向后周正式称臣,地位再降一等;北面金人依旧虎视眈眈,边镇摩擦愈发猛烈,却并没有南下强攻的态势……
而在西面,辅政王赵方和定远皇帝孟迁的相处模式比先前南唐的二元政治格局来得舒服不少,后蜀的经济也在持续恢复当中。雄踞关中,哦不,此时只能说盘踞在秦川之地的西凉已经苟延残喘,两次对外大规模的征伐都以失败告终,让朝廷威望一落千丈的同时,也引发了国内的剧烈混乱,最终在各地引起了规模不一的叛乱和起义。
截止这一年的腊月三十,潼关向长安发送的求援信已经送出去十八封,然而一条回复都没有获得,这座巍峨的雄关在满眼凶光的叛军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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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祸连天,灾讯满廷,而朝中所谓忠臣能吏,不过束手无策而已。——《西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