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方才还只是有些阴沉的天空不过片刻便布满了乌云。浓云滚滚，还没到傍晚，天色便已经有些暗下来了。
对天气预判成功的种蒙早早地就让士兵们将不得遭淋的辎重都搬入专门搭建的棚子里，包括军卒们最为紧要的粮食也都从中午开始分批次搬运，到此时已经基本上完成转移了。骑兵营里，不少战马和草料都要周转至马厩当中，但由于材料不足和时间过紧，相当一部分的草食都能够在大雨落下之前送到干燥地带摆放，让管理粮草的兵官看着有些心疼。
就在整座军营从转移物资和紧急避雨的状态中慢慢沉静下来后，大雨也恰如其时地从空中降落。顷刻间，整片地区都被包裹在了倾盆大雨之中，放眼望去，犹如百万银针刺落在地，又犹如从飞廉手中射出的箭矢一般，不过瞬息之间便对大地造成了严重地破坏。
所幸军队驻扎的地方以平原为主，大股由雨水混合着泥水组成的小洪流在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便开始出现在将士们的视野当中。为了保证军营不在雨夜之中遭到金人的袭击，种蒙仍旧安排了一些军卒进行巡夜和防护。
于是，有几个倒霉的家伙不听上官劝告，非得到处乱走，结果却陷于泥中，又在大雨里迷失了方向，走着走着便跌入了雨泥水流中，甚至没来得及呼救，只剩个脑袋在水面上打了几个转，便沉底不见了。
诸如此类的伤亡情况，在行军作战之中是很常见的，自然也在种蒙的考虑之中。
“这雨可有些太大了……”帅帐里，种蒙双手撑在桌面上，“雨泥混合，路况本就不熟，现在更是难走。所幸前些时日令斥候画了些图，否则现在便要像瞎子一样乱打一气了。”
“咱们难过，金人不也一样？”狄放把玩着匕首，“这鬼天气，也不知道老天爷想帮的是哪边，只希望明日咱的斥候还能出去就好……”
“怎么？”种蒙笑道，“居然有一日能见到狄将军在这里担心打仗？真是难得啊！”
“你……种副帅说笑了。”狄放刻意把副帅两个字说得极重，惹得种蒙翻了个白眼，“大周多次北伐，可都没怎么成功的……种副帅身为周人，肯定比我要清楚得多吧？”
种蒙嘴角一抽，没去搭理他，心中不免也有了些忧虑。
是了，后周与另一个时空中的大宋不同，文武并重之下，并未对北人卑躬屈膝、俯首称臣，连岁币都未曾与过的。但金国的实力毕竟摆在那里，以后周所据的两淮之力，也只能是能够抵挡住北军南下，想要北伐收复汉地故土，困难系数是极高的。
除开小打小闹不算，就在数十年前，大周的孝宗宣和皇帝也曾发动过一次北伐。那次北上，以国朝冠军大将军、枢密副使岳飞为帅，又加上骠骑大将军兼太子太保韩世忠、忠武将军杨再兴、通侍大夫兼明威将军王贵等军机重臣组建成为北伐军的领导层……妥妥的当时全明星阵容！
结果，由于对敌情判断不明、沟通不畅，加上气候相较于两淮更加寒冷的北方作战时间远远少于预期，这次北伐虽然并没有发生溃败的惨况，但终究是无功而返。就连当时的军政界新星王贵也在大战之中受了重伤，回京后只活了一年便溘然长逝，让一个眼看着便要崛起的新军事世家就此夭折，令无数人扼腕叹息。
“狄将军大可不必如此。”种蒙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什么周人凉人的，现在大家可是军中同袍，说这句话可太见外了！”
“若是没有杨略夜袭失利需要军功来填补的事情，我是打算派你往北边去对付那群贼兵的……”
“大帅难道觉得狄某不可相信吗？”狄放腾地一下站起，“还是说，大帅认为狄某的能力也只配去剿匪？”
“你看你，又来了！”对于狄放的突然放刁，种蒙明显有些不爽，“你以少打多，斩了满都，难道不是正说明你的能力足够担当此任吗？须知，虽然北边的那数万兵被称作贼人，但那也是人，不是猪狗鸡鸭……可没这么容易就击败的！”
狄放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略带歉意地说道：“是放激愤了……这大雨之下，心性都有些烦躁了起来，还请大帅勿怪！”
“没什么好怪的！”种蒙摆摆手，“本事大的，脾气也越大嘛！只是本帅心中也有些郁积，倒不是担心咱们这部能否破敌，而是担心孟老将军……不晓得他那里是个什么境况。”
“是了……”狄放颔首道，“若是他那里也是这般大雨，恐怕河道水位要上浮不少的，加之本就是逆流，到时若要行船作战，是会困难许多的。不过老将军风里雨里走来，这点雨在他那里估摸着也就是当做一盆水落在头上，稍微一凉，连个阻碍也都算不上的……”
言毕，也不再说话，而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种蒙见了，也不再理，缓缓坐定后也将脑袋靠在椅背上，听着外边势头有些小了的雨声，心中稍静，过了片刻，竟发出了些许鼾声，可见其人近日之劳累了。
……
“卡其嘛！”
与周军帅帐中安静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的金军帅帐。尽管下着大雨，但身为大帅亲卫谋克的士兵们还是需要伫立在营帐之外执行保卫的任务。大雨滂沱之下，为了转移注意力，士兵们只好努力地将耳朵凑近营帐，听听里头的声音和谈话内容，却听到了自家主帅口中喷出的一句国骂。
“本来被周军袭扰了一阵，还放了把火，士气已经有些低落了！”萧可晋将面前站着的几位将领一通大骂，“草料和粮食收得又不及时，淋湿了不少，便是明日放晴晾干也是用不得的了！”
“还有些箭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萧可达还在边上偷偷拱火。
“还有箭矢！”提到这个，萧可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弓马骑射是咱们最优于汉人的一面，若是用得好了，说不定便能将汉人全数击溃，毕其功于一役的！你们倒好，未及开战，竟将这么些箭矢丢在大雨之下！怎么，难道诸位都是故意要让我萧可晋不能或者回到阳城吗？难道你们已经有人投了汉军了吗？”
萧可晋的凶狠这群人自然都是见过的，自然不敢造次，纷纷口称不是，下跪请责。都是些军中将领，大战在即，除了罚些军棍外，萧可晋还能做甚？
偏偏抽这些棍子，对这群皮糙肉厚的大汉来说完全算不得什么，更是难解萧可晋心头之恨……
“带着你们手下的人，都给我舀水去！”萧可晋喝道，“大雨水足，不定现在哪里便已经汇聚成小河了。若是不将水排出营外，恐有祸事……快去！”
被萧可晋突如其来的恶趣味搞得有些懵了的将官们一时间有些搞不清大帅说的是真的假的，直到萧可晋将摆放在案上的大刀抽出，狠狠削去了案牍一角，众人才有些“惊慌失措”地离开了帅帐。至于去不去、舀不舀……他萧可晋自己呆在帅帐里避雨，咱凭啥去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啊？
让签军和汉军去岂不是更好？
这下可有些苦了本来已经基本上要准备休息的签军士兵们，一个个从营帐之中被拉起，迷迷糊糊之间穿上了轻甲和草鞋，拿着简陋的工具，你推我搡地朝大雨中走去。尤其是一些颇有些不愿意的军卒，在刚刚挨了棍子的女真将官的怒火中变成了尸体，更是直接惊醒了地位本就极其低下的签军兵卒们……
一时间，本已经安静下来的金军连营之中又有了些喧闹。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大雨天去做什么舀水的鬼活当实在是掉面子，又容易把命搭上，又或者这签军众人之间本就有些心怀不轨之人，趁着女真士兵都不想来看管他们的时候，于乱丛之中高声呼喊道：
“女真狗不将咱们当人，周军当！咱们杀了这群女真狗，拿着他们的脑袋去投周军，起码能换条命回来！”
这一句话出来后，签军士兵们平素受到的非人的对待一下子便都涌上心头，有几个脑子清醒的刚想寻一寻是哪个不要命的喊的话，便被犹如沾了火星的火药桶般炸开来的签军众士兵的吼声给震了个七荤八素。
这部签军人数不过数百，手中又无兵器，只能是对看押的女真士兵拳脚相向。片刻之间，十来个负责管理签军的女真兵卒便被乱拳打死，成了怒气正盛的签军们的发泄品。
不远处正在营帐内啃着羊腿，享用着私藏美酒的两个女真将官听得外头有些骚乱，只道是签军素质低下不堪大用，又因为女真士兵的呼救被大雨声掩盖，一时间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任由这数百人自由行动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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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金人入寇，多驱两河人民，列之行阵，号签军。——《论侨寓州郡札子》汪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