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事起仓促,又或许是年轻的大定皇帝打算借着这种方式向天下昭告自己的野心,又或者是告诉前线的将士们后方已经安定,所有掣肘都已经被清除,只管放心作战……
不管是哪样,这场政变带来的影响远远不止于上京,也绝不止于金国。
后周都城开封,垂拱殿外,伴随着传召太监那尖利得有些让人不舒服的唤声,在殿外候着的一众大臣赶忙停止了闲聊和闭目养神,哗啦啦地动起了身,不过几息之间便排好了队形,在太监的引导下进了垂拱殿。
待众人入定,垂拱殿大门在禁军班直的推动下缓缓关闭,整座大殿内除了坐在首位的成德皇帝和阶下一众臣子外,在殿区周围一整圈还站立着不少殿前司的士兵。有些老臣见了,自然知道这是成德皇帝在谈论大事时习惯用的震慑人心的法子,而对于缺乏经验的年轻臣子来说,昨日刚刚传入京城的上京兵变事件还在耳边回响,似乎那金人的皇帝也是用召集的法子将那些大臣们杀了个一干二净的吧……
“诸位爱卿,久等了。”成德皇帝的声音从上首处传来,正在行跪拜之礼的大臣们将本欲抬起的脑袋又低了下去,口称圣上操劳国事,愿龙体康健云云。
成德皇帝见诸臣跪拜,即便是已经在这位子上坐了十八年,但每每到了此时,那股唯我独尊的豪气总是会萦绕在心间,久久不得散去,这便是上位者体会到的权力之美味了。
加上后周的匠人们很是用心,在修葺这垂拱殿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明明皇帝与大臣是有些距离的,但只要皇帝陛下说的话不算小声,便会通过这殿中的奇妙构造将声响传到下面的臣子耳中,真真是有趣得紧。
“平身吧!”成德皇帝将面前的劄子稍稍往边上挪了些,“岁数又不小了,整日跪着,腿脚都要跪废了……”
众人忙称不敢,在几息之间相继起身站定,按照身上的服饰分作文武两边。很明显,在这次召见之前,诸位大臣必然是已经通过自己的渠道大概了解到了此次面圣可能要谈起的内容,根据文武同行的情况,应该就是北伐和金国内变无疑。
“朕平素最不喜说些废话的,诸位自然清楚。”成德皇帝站起身来,朝殿中走去,“当前北伐诸事为先,武官先说。”
“那老臣便说了。”不等身旁想要开口的李仪之先出声,身为太师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王仁便上前一步,行礼恭敬道,“完颜雍此举,在老臣看来目的有三……”
“一是收拢大权,二是稳固军心,三是示其野心,除此之外,便再无他心了。”
“王太师总结得好哇!”被抢了话头的李仪之也不好再将话题转回前线军事上,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老臣也是这么想的!”
“你们两个……”成德皇帝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老小老小,敢在朕的垂拱殿来回打趣的,恐怕整个大周也就你们两人了!”
也不等两人继续说下去,成德皇帝便踱步到了众臣面前,背起了手,沉声道:“金人虽强,但那完颜雍贸然兵变,诛杀臣子,总归是要引起波澜的……诸位有什么好建议吗?”
“还是那些法子。”李仪之这次抢了个先,“遣谍探入金境,散播皇帝残暴不仁的消息;再以重金交往金国汉人将官,择其中愿投效者为内应,沟通有无;最后便是联系金国境内的义军,将其众争取到大周这里来!”
这三件事自然也是以往多年中原政权在面对到异族国家时采取的传统手段,以谣言动摇民心、以叛臣乱其内里、以义军危其州县,从中央、地方的政权以及整个国家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也就是黎民百姓入手,对其进行软实力上的压制。
“大周北伐,金军南下,据前线传回来的军报,左路军已经快要和萧可晋所部对上了。”近日稍染了风寒,才刚刚康复的周固欠身道,“种蒙率左路军大部于蟒河、东冶一带驻守,孟宗政往西走水路,杨略往北迎阳城北部的三股贼兵,分工明确,士气又足,只需坐等破敌便是。”
“右路军那里,岳承泽率大部已经抵达晋城附近,据传独吉思忠也已经入驻晋城。路途遥远,军报传得久些,或许此时左右两路皆已经将金军攻灭了也说不准……”
“周尚书到底是文人出身!”李仪之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文书传回来才几日,那金军铺天盖地的十余万之众,便是十万头猪放着也能砍上一段时日的吧!”
周固被李仪之呛了个大红脸,偏偏人家说的确实没错,加上面前是皇帝陛下,便不好跟这位大周为首的武臣辩驳,也不道歉,只是撇了撇嘴,自不出声。
成德皇帝深深地看了周固一眼,好像已经在打算换个更懂军务的兵部尚书上来。但这眼神不过是一瞬即逝,并没有人看见,自然也不会有人因为刚才的几句话而多想什么。
“这几件事,从前也是办过的。”成德皇帝挥了挥手,“还是按照之前那样做吧!不过力度还是要把控得好些,选人也是要小心谨慎些……金国现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周在金国的内应细作也不少,倘若一个不慎,恐怕是要搭进去不少人的性命的……”
细作这样有些不堪的字眼从皇帝陛下口中说出,多少还是让面前的大臣们有些无语。成德皇帝什么都好,就是这几年随着年纪渐长,说的话总是有些不顾自己天子的身份。也幸好是大周文武并重,不像南唐那般几乎是文人主军政,要是这行为放到南唐朝堂,指不定那劝谏的劄子便和雪花一般落在陛下的案头上的。
成德皇帝也不去管众人听到这些字眼后神情各异,继续踱步朝前,大臣们就算对皇帝陛下言语上的要求有些严苛,但行止上是绝对不能表现出来的。皇帝所过之处,众人便如波浪般向两边躬身散开,给成德帝留出了一条路来。
成德皇帝慢慢走到了垂拱殿门口,识相的禁军将殿门缓缓推开,明媚的阳光伴随着逐渐打开的门缝透进大殿之中,沐浴在成德帝的身上,一时间沧桑而又雄壮之感萦绕在皇帝的心中,久久难以散去。
身后众人抬起头来,见此情景,登时竟都有些失神。
……
“以往这个时节,我应该跟着父亲在踏青放鹞子(风筝)吧!”
站在高高的山头,望着远方已经开始有些阴沉的天色,伴随着脸上轻抚过的微风,柴迁淡淡道。
邢悦眨了眨眼睛:“古人……你们放的是什么?什么鹞子?”
“鹞子……就是纸鸢。”柴迁看了一眼这个非得跟着自己出来的女子,“鹞子好像是从江南传上来的说法,不少人都是不晓得的,看来以后我得改改自己的说法了……”
“纸鸢啊……”邢悦点了点头,“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嗯?”柴迁一怔,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呆呆的女子竟是个作诗的好手,“这是你写的?”
“算、算是吧!”邢悦自觉心虚,咳了一声,便偏过头去不看柴迁。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还来个算是呢?”柴迁有些无奈地笑道,“正如……正如这眼前就要开始的大战,胜即是胜,败即是败,又哪里有文人所说的什么非胜非负的说法呢?”
“有时候也会有的吧!”邢悦摸了摸脸,“我曾听过勾栏说书的,有个远方大国,不知是何处的,唤作大清,其与大法为战,大破法军,却因为皇帝和臣子的怯懦而降了法军,撤军让权,这便是法人不胜而胜,清人不败而败了,所以说还是存在的……下雨了!”
不等柴迁回答,邢悦便蹦蹦跳地跑出了老远,好像是多少年未见过下雨似的。
柴迁伸手擦去了落在脸颊上的雨滴,朝着模糊可见的金军营帐望去,只见后者处结成连营,人声鼎沸,车马不绝,看着很是有些气势的。
“要来了!”
柴迁心中想着,那边邢悦却已经说出了口。
“雨要来了!快些走吧!”邢悦小跑回来,“你这病体刚好没多久,可别又淋了雨,到时候那个种蒙又得骂我了!”
“要来了……”
心中对之后即将展开的战争不免有些担心,对周军十分有可能重蹈前世覆辙的结果感到害怕的柴迁只能喃喃自语一句,便被看着有些没心没肺的邢悦拉到了战马边上。
“山雨欲来,风满楼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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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咸阳城东楼》许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