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舞的梨花开满了整座洛阳城,鹅毛铺下,街上的百姓都裹着厚衣,吐着哈气,连守卫的将士也在冰冷的铠甲外又披上了一层外袍,呢喃着今年的冰寒。人们在眼下的雪国中匆匆穿行,不时地抬头望去,不知道这片银装素裹什么时候会连同硕大的阴云一起飘走,重新迎来它背后春日的晴阳。
厚重的城墙外,一群照例清早外出的百姓,有的搓着冻红的双手,有的依旧挑起了扁担,先后远去了,没过多久,些许深深的脚印就又被那阵雪白覆盖成了一片光润的平坦,洛阳的南门在吱呀的一声中,被大汉军士们关了起来,前时的一阵喧闹,霎时归于了平静。
出城人群的最后,一个壮年的男子停下了远行的脚步,像一根木桩,直直的站在了城门的不远处,任由越来越大的白绒落在头顶,覆在肩上,也仿佛麻木地没有察觉,两三个执意跟随的心腹家丁见状,也只好默默放下了手中零星的行李,奇怪地看向家主的背影,等待着他再次前行。
这个人,名不见经传,名叫郭循,本是凉州西平人,在汉军攻打西平的一役中,被彼时的先锋姜维生擒,自此降了蜀汉,官拜牙门将军。然而,郭循此刻的心中也是万般的坚寒,他默默地想着,谁都不会知道,自己还有另一层身份,他是远方魏国、司马懿豢养的一名死士,在大魏的时候,明面中他是一个跟随主将戍卫边陲的将军,暗地里,也只有培养他的主子司马懿知道,他的另一层效用。仲达眼前的这片棋,迎面的对弈者,不光是蜀汉和东吴,早早就看到了这一点的他,早早就将思路放到了三步以后的棋局。老谋深算的狐狼将郭循连同那时尚未名扬四方的学生邓艾,一并推荐给了钦服自己的大将郭淮,让他们一起跟随援助那时的上将军张郃,与诸葛亮的大军,对垒在雍凉的土地。仲达阴险地知道,暗中直属自己的郭循,和邓艾的用法截然不同。邓艾,这个未来的栋梁之才,将要让他在一战中打响名望,打出自信,以后,他将是司马家的中坚力量,自己手中的栋梁之才。而郭循,司马懿早已暗中交代了长线钓大鱼的密计,让他在雍凉的作战中,自寻机会,活着被擒归蜀汉,然后降入对手的阵中,数年蛰伏,静待时机,等到做成了蜀国的将军后,再发挥自己死间的作用,完成终极的目标,刺杀蜀主刘玄德。
白皙的梨花就在不知不觉的回想中,厚积在了郭循的肩头。他冷漠的轻扬手臂,掸去了蓑衣上那份透骨的冰冷。回过头去,他又望了一眼身后即将化作视线之外一粒尘埃的洛阳城,心中抽动了一下。几年以来,自己成为了蜀汉的将军,但却始终没有成功接近刘备的机会,即便是每次的宴会,咫尺之遥的玄德都被他身侧的近臣所阻隔,丝毫没有下手的机会。眼见一天天地过去,焦急中的他忽然收到了司马懿派人潜来,送至的“书信”。说是书信,其实是一张通体雪白的帛绢,四四方方,用黑色的镶边织绣起了四面,郭循那时看去,红色的字迹让他慌忙将这帛绢自此紧紧揣在了身中,并如梦方醒般的,在这个冬天,向朝廷上表了辞书,意欲回到老家西平,自此过上农耕的山民生活。不出所料,他这个大汉将军中并不起眼的沧海一粟,辞书被批准了。只不过,他偷偷留下了自己将军的令牌,并没有往西而去,真的走向雍凉老家,而是乔装百姓,在这个清晨随着人群一道出了南门,在仅有的两三心腹家丁不解的目光中,使劲向下又压了压头上的斗笠,终于拔开脚步,继续向南走去。
荆州,是他的目的所在;脚印,是他留给洛阳最后的一串印记,直到下一场大雪的倾覆,那片光润的平坦又会重现,没有人将会再记起这个略显瘦弱、远远离开的的身影...
自北向南而去,自从进入了荆州的地界起,新野、襄阳再到荆州的核心江陵城,一路的国泰民安,战争、烽火、硝烟仿佛已经和这个州郡绝缘,天下之腹的安平乐土,仿佛这里的雪也由沁骨的白色寒魔变成了装点盛世的诗情画意,百姓们纷纷踏着地上的皎洁,欢闹着迎接空中不时旋落的一朵朵冰精灵,感叹着大汉的美好生活,让郭循不时地努了努嘴。温饱尽足的百姓,私下里好像都对国家的事情更关心了三分,一路上都能听到他们私下不时的私语讨论,他们仿佛都已经猜到了太子殿下早晚即将班师回朝洛阳的消息,甚至开始暗暗讨论起关云长将军和太子殿下之后,谁将最有可能继续成为他们这片家园的最高长官。郭循不敢怠慢,加紧了自己的脚步,穿过了他们的中间,兀自地直到走进了目的地。
自南向北而来,一个身形不算熊虎般健硕,但依旧巍峨挺拔、双目有神的将军,正告别了身后的公安城,站在一艘快船上,任凭舟驶江心,双目遥望北方,他的目的地,是前方的江陵城,这个自从陛下开国大汉、定都洛阳以后,便逐渐被叫回东汉名称——南郡的荆州首府;他的任务,是每个季度例行从荆南而来,向坐镇南郡的汉家太子刘禅汇报南部四郡、以及东吴方向的情况;他身后的一杆大旗,墨色的“文”字在江风朔雪中飘飘逸逸,这个即将进入南郡的上将,正是受任与刘封共督荆南的汉镇南将军、飞豹将军文聘、文仲业。
‘赤壁战后,曹孟德受制于当时的孙刘联盟,也觊觎着江陵城这个陛下当年举兵兴复汉室的起点,便想出一招离间计,以朝廷的名义敕封东吴的周瑜为这南郡太守、程普为江夏太守,意欲把陛下两座核心城池的军政首脑统统安排成江东的人,为诸葛丞相巧妙地化解。那个时候,我还不得明主,未遇真正的赏识,还在曹孟德的手下、在曹仁的手下忍气吞声驻守在这片荆州的土地上啊。都说物是人非,幸我文聘遇到了真正的英主,感受到了一个人是物非的喜悦,荆州已经变了更加祥和了,而我还在这里,真是感慨万千啊。’
就在文聘边走边想的步程中,南郡的南大门已经映入了汉将军的眼帘,旋即他就晃了晃落雪的脑袋,收回了遐想的思绪,轻车熟路地快步走向了城心的深处。
大殿的厅堂中,刚过而立之年的蜀汉太子坐在前方的主位上,昏昏欲睡。这个位置,是父亲长期坐镇南郡时的核心,也是自己主动申请留下驻守,才获得为国分忧的资格。刘禅,这个太子不能说多么的聪慧圣明,但绝不是一个庸庸碌碌的扶不起之辈。虽然看到政事,还是让他泛起一阵睡意朦胧,但他依旧能够亲自主政,批阅大汉文书,并很好的安抚了东吴陆逊大军犯后的荆州各家大族,完成了这个足以让父皇骄傲的任务。军校的报送,让这里的将帅知道了文聘将军即将来到这里,依照惯例进行季度的奏报,刘禅于是也照惯例召集了这里的文武,准备迎候即来的上将。
“殿下,文将军即刻就到,国事当先,众臣皆在看着殿下,不可以坐姿不端,精神不振,应立即改过才是。”
睡意涌上心头的太子,在身后侧传来的既熟悉又严肃的声音中,下意识看了一眼那束忠贞无二,却又刻板三分的目光,惊得一身战栗,瞬间消退了睡意,不情不愿地正了正衣领和发簪,像个做了错事的学生,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一改慵懒的状态,等待着召唤文聘进来相见。
这个铮臣,是在历史中被后世评为“蜀汉四相”之一的董允,董休昭。现在也正担任着刘禅老师的职责,时刻教育着这位太子储君的学识与德行,正直的董允教会了刘禅许多事情,让他走在了人生的正规,但严厉的老师也让这个身为太子的学生,一边心中又畏又敬,一边也想摆脱束缚,重拾无拘无束的自由。早先的时候,太子就和群臣商议定下,荆州已然重归安平,只等今年额外严寒的大雪季节过后,初春来时就派人先回洛阳,回禀陛下,只等皇命召唤,便可班师回京,然而刘禅的心里却好像迫不及待,想要在春天来前就回到父皇的身边,和母后弟弟们家人一起共度新春佳节。
“哎?这次文将军的汇报,应该是我在荆州听的最后一次枯燥汇报了,等把他送走,月末的时候我就提前派人回去报告父皇,能早一天回去就早一天回去,之前还在犹豫派谁回去,这一下好了,就让我这老师做一回使者吧,在这期间,我就能难得放松几天,好好享受几天了,就这么办!”
刘禅想到这里,双眼一亮,来了精神,正逢文聘到来,于是刘禅不再召唤,亲自走出外面,冒着大雪迎接例行前来见礼汇报的文聘。仁德之风的余脉让在场的众人也没有料到,纷纷心中称赞,董允也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期待着太子更多的进步,撑起未来数十年的这个国家。
深冬的大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收敛的迹象,直到临近了年终岁末,方才淅淅沥沥逐渐收住了倾泻的势头,街上的商贩、人群也逐渐多了起来,大家都逐步踏上了迎接新的一年到来的路途。天地,一片冰封,即后,便会消融。自然常理,人之常情。客栈的门外,这日的清晨,郭循披着一件大衣,目光冰寒地从里边走了出来,看向宫廷的方向,站了许久,一个不自觉的寒颤让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转身又回到了温暖的屋中。这段时间以来,他年少时被训练出来的独有资质,让他很快就摸清了这座城的要隘、建筑的分布、太子的临时行宫、寝宫等一切要素,他盯上了这位大汉的储君。而且,凭着留下的将军令牌,他也得以凭大汉将军的身份,获得了自由出入外宫等地的信任条件,还别有心机地和戍卫宫门的几对士兵、几组校尉将领混了个脸熟,时刻盯着太子的行踪,准备摸寻刘禅的出行规律,准备在蛰伏数年之后,为魏国、为司马公建立功业。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若是刘禅勤于军政,超然开明,事必躬亲,那反而会让郭循的计划得以成功。恰恰这蜀太子虽不昏聩,但也并非尧舜圣君,在稳定了各方大族,天寒地冻的这个时候,没事只愿宅在内城的他,反而让郭循一连数日蹲守刺探,都无功而返,反而躲过一劫。好不容易,元旦来临,荆州一年一度的灯火晚宴再次巡街游展起来。刘禅终于出来了,心怀异动的郭循立刻乔装打扮,混在了人群之中,做好了伺机而动的坚定准备。
灯会的红火映透了半边天,伴着已经微弱势小的白雪,让红色的温馨和彩光的绮丽交相辉映,取代了那份淡寒的素白。全城的警备都已经折腾出动,这份祥和和快乐,父皇曾经亲眼目睹过,自己如今有幸也来欢乐一番,这让刘禅开心不已,亲自带着夫人——大汉骠骑将军张飞的女儿张星彩、年幼的儿子刘璿,和更小的、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刘谌,一起坐在车里,在兵卒的围翼下、在人潮的流动中看这看那,向前涌去。刘禅和百姓眼中的红色,是馨和的灿烂,在藏匿于前方路旁人丛中的郭循眼中,这只是肆意喷涌的鲜血的颜色,是残酷,是冰冷,是没有温度的杀戮。他,也更喜欢这种残阳的颜色。只不过,他没想到正由于刘禅的一个临时决定,带上了他这两个年少、年幼的儿子,反而让董允的心中泛过了一丝警惕和不安,身负太子老师职责的忠臣,毅然决然放弃了不凑热闹的念头,亲自跟在太子的车驾旁边,并安排将军向宠多添兵力守卫沿途,并拨一支卫队给了自己,随行跟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程无心赏灯,护卫着整座荆州最核心人物的安危,忠臣难得。郭循看见这番情景,心中暗暗自语这董允若在,恐怕自己将无立功机会,有负司马恩公。让这他心中焦急万分,心虑刘备那里没有可乘之机,在刘禅这边也遇到了瓶颈阻碍,急的他连连紧握怀中的那张司马传来的绢帛,扣下了帽檐,让刘禅的车队就这么近在咫尺地,从身前缓缓走过。他甚至看到了刘禅欢笑的脸,只能返身消散在人群中,不留痕迹,好似从未出现过。
元旦节后没过几天,心情舒畅的刘禅做出了一个他一生悔恨的决定。他迫不及待地让董允离开南郡,北向汉都,面见父皇、丞相,准备只等诏命,便起身军还洛阳。董允走后,卸下包袱的刘禅自以为得计,便松懈了一直紧绷的神经,也让将军向宠不必派遣那么多护卫,在这安平祥和的荆州界内日夜巡逻,护卫他这一个点,让将士们也轻松一些,放松放松,准备等一纸诏令,便可陪他一同还京。向宠虽感太子体恤将士疾苦,但职责所系也几进劝谏,无奈董允不在,刘禅不听旁人所言,向宠只好适当撤去了警戒,但自己以身作则,代替了撤去的将士们,日夜亲自执剑,担起了护卫的职责。
董允刚纵马驰进洛阳的城门,他不知道,荆州就出事了。
蜀汉的元老肱骨、刘备的开国功臣,留在南郡相助太子的廷尉伊籍,在寒冬将过的时候,病逝城中。刘禅虽无大智,但却有慈爱的心和单纯的情感。他立即亲自下令,厚葬伊籍,并在不铺张枉费钱财的基础上,安排了一场隆重的葬礼,传告三军,自己将亲自出席祭奠,并要求校尉以上将领,尽皆前来拜别大汉功臣。命令一出,南郡皆动,手持将军令牌的郭循,自然是喜从心来,听说董允已走,他孤注一掷,将一柄短刀藏在胸前,没敢走进将领纷至沓来的正门,而从那些前时已与自己脸熟的卫士们把守的侧门,进了葬礼的会场。
雪,已经停了。风,还是萧萧。阴云不知为何,依旧牢牢笼罩在晴日的前方,让人倍感压抑。在太子的带领下,荆州的将士们祭奠了伊籍。刘禅亲自站在伊籍的墓碑旁,每个将领都走上前去,按照太子的指令,在碑前闭目,微微顿首,对逝去的故人,寄托着心中的哀思。在刘禅亲自代表远在洛阳的父皇,拜别了伊籍之后,身后一个身着白衣的将军,走上前来,一边低头坐着哀思的模样,一边睁开眼睛瞟向了侧方的位置。随后,他走近刘禅,自告是从洛阳来的牙门将军,要向太子传达陛下的诏书。刘禅心中倒也欣喜,这么快就有了消息,于是挥手屏退了身旁二三前来阻拦郭循近身的护卫,迎上前去,开口便说了一句:
“将军何人,父皇有何令在但说无妨。”
就在两人面对而立的时候,郭循尚未开口,只听身后的向宠机警地跑来,大喝一声:
“且慢!洛阳之命就算如此之快的传到,陛下和董侍中均无书信先到,怎能派人在葬礼上呈什么诏书,你是何人胆敢靠近太子,我看有诈,左右先将他拿下,再做计议!”
不等周围反应,郭循伴着阴云的压迫,早已左手把住了刘禅的右肩,他向怀中摸去的右手,再次伸出的时候,刘禅发现握着的不是什么诏书,而是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众人见太子毫无征兆已被劫持,正在处惊恍然时,只听一声话语:
“太子殿下,我是大魏中郎将郭循,只因刘备防御森严,我不能行刺成功,只好转向你了!不问天下如何,只为魏国效死,蛰伏多年,郭循功成!”
话音刚落,伴随着向宠与卫士冲来的喊杀,伴随着尖刀的数次捅入,白冰一般的寒刃早已经浸满了鲜红的血色,哀伤太子!悲戚储君!错生帝王家的刘禅,在乱世的危险中、在耳畔逐渐闻听不到了的山呼海啸声中,倒下了身影,倒在了血泊中。可怜旧葬未完全,又添新殇龙凤悲......
向宠跃上前来,眼眶恣裂,大吼大叫,当先几刀将郭循也斩杀在地。他的怀中,一张四面用黑边镶织、四四方方、通体雪白的帛绢就这样坠了出来,在空中漫卷开了腰身,通体鲜红的两个字扎眼地迎入了眼帘——“太子”。扑来的大汉将士一拥而起,瞬间便将魏国的刺客死间砍作一团肉泥,雪白的帛绢也顿时被另一片淤黑的深红全部浸满,孤寂地落在了地上的一洼血泊中。悲哀愚忠,竟不问天下民生是否安和,也不问领导决策是否正确,亦不计后果代价助纣为虐,上卑鄙也亦步亦趋,上昏聩也不思自重,让更大的悲哀诞生。
一场大汉未及预料的惊变,一场太子突如其来的暴毙。众人惊哭一片,哀鸿遍野,刘璿、刘谌在母亲的怀中嚎啕大哭,星彩亦是悲痛万分,然而她不愧英雄之女,龙杰之后,忍住心中难忍的汩汩血流,立即登台主持大事,传令众将安定全城,立即肃清有无余党,而后告示荆州魏国郭循手段卑劣,迅速安定荆州民心,好在太平已久,全州上下人心向汉,未有动乱继出,星彩立即邀请文聘还镇南郡,书信马忠助力刘封共御荆南,事后定然呈报陛下,先斩后奏之过,两员重将大吃一惊,纷纷第一时间果断接令,重保荆州平稳,防止东吴趁虚举兵。随后,星彩众人带着棺木即刻北还洛阳,然而大汉遭遇一时挫折,刘备此时在病床上还不知道这个惊天的噩耗,他在接到董允,正在欣慰、打算诏命刘禅一行还都的时候,却不逢时地接到了另一封军报。
魏军偷袭洛阳临近的朝歌,纵水淹城,幸亏有中郎将蒋琬当机立断,先斩后奏进入城中指挥,计阻司马师,虽有损失但却只让大水冲了郊外,朝歌一城无忧,前方正在酣战。刘备颤抖的双手立刻在将书信摔落在地,立刻在孔明、士元的建议下,安排马超带领一军前往救援,由此更觉体乏难耐。
这一番变故,要把岁月的日晷拨回并州战后、法正军回洛阳那段时光。彼时,司马懿全军也从壶关班师,回到了邺城。司马师独自掌兵,牵扯蜀汉大军,此行曹丕认为他功不可没,当即嘉升司马师为魏国的中郎,自此在朝中任职。
司马师生性稳健,心中能藏惊雷巨浪,外表平静如常。司马懿见儿子文已与“四聪”为行伍,武又立功受到魏帝曹丕的亲自封爵,心中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在当晚单独和长子促膝长谈了心中的密事。司马师多少猜到了父亲一直受制于曹操、曹丕两代君王的高压抑制,应该会有为他自己、为司马家族考虑后路的想法和打算,但听到了父亲的心里话,司马师的心中还是陡然惊颤了一下,然而司马家的血脉父承子继,长兄伯达司马朗宽仁谨慎,生性不争,他的儿子司马遗也秉承父风,低调敬业,默默无闻;三弟叔达司马孚温厚廉让、忠贞曹魏,他的长子司马邕、过继给大哥司马朗的次子司马望,以及其他的儿子们也都同样心地纯善、一生效魏。而这二哥仲达司马懿的两个儿子司马师、司马昭,韬略、忍术、狡黠、野心的性格也完完全全成为了翻版的父亲,于是在司马师内心短暂的惊诧过后,倒也反生出一种烈火烧灼,精神振奋,想要和父亲一起做一番轰轰烈烈大事的心情。
担心司马昭经事不多,尚不成熟,性格上又过于激进,于是内心的种种秘密,司马懿都暂只跟心中认定可成大器的长子司马师和盘托出,告诉了他蜀汉内奸的存在,也告诉他天幸曹丕身体每况愈下,太子悬而未决,只怕人正中年的大魏皇帝反而命恐不久,要他开始提前谋划,如若新皇继位成为事实,那么就立刻和自己联手招募组建一支人数三千的死士,找地方秘密操练、豢养,并散落民间,只等更好的时机到来,再一令呼而天下起,完成自己家族的终极目标。
今年的冬天愈发的冷。严寒毫无征兆地侵袭了整个河北冀州,魏都邺城,也被笼罩在了天寒地冻的牢笼。曹丕的咳嗽更厉害了。经日的彻寒,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最近连上朝都不能久坐长时,回到后宫就只有伴着火烛躺在床上,照映着他年正应该血气方刚,却只能尽显煞白病态的脸庞,越来越重地干咳,忽然间,他伸手拽过一张白色的手帕,半坐了起来,突然在重重深咳的同时,捂住了自己的嘴。手帕抬起的那一刻,曹丕发现自己的手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就好像他担心的看到了未来的大魏帝国将在风雨飘摇中微微的颤抖。白色的手帕间,鲜红的血,被他咳在了正中央,还在慢慢不停地向外浸染,蚕食着四周的白绸。
曹丕瘫倒在床上,张着嘴叹息了一声,怅然若失。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地倒下,他自己知道,恐怕来日已经无多。
‘可能是自己造的孽太多了吧?将来见到父亲,他会问我四弟去哪儿了吗?还有仿佛在对着自己冷笑的刘协....’
他苦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时间占满脑海的是这些画面,难道这就是死神的影子吗。他又笑了,笑的那么苦涩,那么不甘,还带着几分悲凉。长舒了一口气的曹丕,马上又陷入了新的惆怅,自即位以来,大魏太子的位置,一直悬而未决,他岂不知储君对于这个国家、这个政权的意义?他和甄姬的儿子、武德侯曹叡虽然年纪正合、身份也是长子,又颇受自己的父亲曹操喜爱,但是,曹丕自己却非常不喜爱这个儿子,甚至被一些谣言弄得火冒三丈,自己都在冷落了甄宓之后,开始疑惑地相信这些传闻,怀疑这曹叡是否真的是在甄宓还为袁熙妻子的时候,就已经早有了的身孕,心中不悦他是不是袁家的子孙。虽然这种流言尚属无稽之谈,毫无根据,但父子两人关系冷僵,确也真同这酷寒的季节般,如出一辙。然而上天仿佛在跟他开着一个莫大的玩笑,曹叡既然不合心意,曹丕和皇后郭照却一直不能有新的儿子诞生。就在怒也无奈的时候,他突然听闻了一个喜讯,有了新的儿子曹协。但是天让曹丕无言,晴空霹雳而下,还未等新子长大几岁、能让自己下令立他为太子的时刻来到,他的曹协,就夭折了。久不得子,得而又丧,曹丕心里的创伤和精神的阵痛,积合成的今天重病,不是一日铸成的。躺在床上的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又连连叹了几口气,终于在心中下定了决心,挥了挥手传出圣谕,召受冷落的曹叡,速进宫来见驾。
当夜,曹叡获封平原王爵,次日朝堂,被立为魏太子。
曹丕虽然身患重病,但心思却没有糊涂。他更加忧心在自己撒手人寰之后,曹叡和动荡中的魏国,能不能抵御得住刘备、孙权的觊觎,更重要的是,能不能对付得住司马懿这个已经有了军功的毒蝎狼蛛。为了竭力不使司马懿成为权臣,他已经将夏侯氏和司马家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但是,就在一日的清晨里,刚醒的曹丕得到近臣忽然来报,尚书令陈群带着满身白衣的护军将军夏侯霸、广武将军夏侯和在门外求见——骠骑将军夏侯渊,寒夜去世了。曹丕的难过,无以复加。他不仅少了一个国家的柱石、英勇的将军,还少了一个值得依赖的叔父和对司马家的掣肘。但已如此,忧心夏侯徽与司马师的联姻将产生微妙变化,而不足以让夏侯家再成为司马氏牢固枷锁的他,却也还是清晰地认识到了司马懿由于九品中正制的实行而大获其益,门生故吏已遍天下,已不可简单地杀掉尚只有功而无罪的这位智囊,于是只好又想出了一个手段,在不久之后,主持了一场婚礼,将大魏的忠臣、已故元老王朗的孙女、王肃的女儿王元姬,嫁给了仲达的小儿子司马昭,促成了名望赫赫的王氏与司马家的联姻,以期保全司马懿不生异心,让司马家在更加盘根错杂的魏国朝堂中不剩多余的精力,保证曹叡和大魏的安定无虞。
智人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曹丕和司马懿相比,就更加相形见绌、难算智人了。这些举动虽然让司马家一时牢牢地被牵制住,暂时只有忠心保魏,但却也无疑是饮鸩止渴,让司马家又在官方的主持下获得了更高的社会名望和更广的人脉基础,只等新皇曹叡、未来的大魏再出现什么裂痕,四伏的危机就将蓄爆炸裂,彻底摧毁这个政权,翻开崭新的篇章。
司马懿自然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意外的机遇,随着魏帝曹丕的即将凋零,也将转瞬到来。这时,司马师又想出了一个奇袭计划,夜里前来商议。一脉相通的父子二人,决意合力共下一盘大棋,为了将曹丕困在局中,司马师将自入宫中,向曹丕献计攻袭蜀汉,并外示对魏的忠心,骗取曹丕的信任,让他想到通过牢牢笼络住司马师、司马昭这一代人,来削弱他们的父亲司马懿,松弛魏帝心里对父亲和司马家的戒备。
一切都在精于算计者的掌控之中,曹丕听了司马师的私下进奏,果真不知觉地被香饵引诱着,走进了三马共织的巨大毒蛛网中,只等后知后觉的时刻,才会发现已经全身禁锢,终于无法逃脱,在这个曾经帮助自己、编织巨网毒杀一切阻碍,获得世子与皇位的心腹智囊眼中,自己也是它的猎物。曹丕生时还难以洞彻顿悟,愈发被疾病折磨地神智衰减的他,失去了往日的耐性与不可捉摸的神秘,只剩下了一心的急切。曹丕当即亲封司马师一条御赐的腰带,一柄硕光披靡的碧影凝光剑,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做一个大魏的楷模,同意让他即刻按计出兵。在被烛火拉长的曹子桓背影后面,弯腰作揖的司马子元已露出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表情,抱拳告辞低头领命的司马师,被宽大衣襟完全遮挡住的脸上,已然露出了一份渗人邪恶的狰狞面庞和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笑容。
朝歌,这个具有三千多年历史的殷商国都,是司马师此行欲要扰乱的终极目标。他已经仔细勘察打探,黄河不冻、淇水易化,于是才敢提出不可思议的作战计划。准备三日,司马师召集了兄长夏侯玄、表亲夏侯霸、夏侯威、心腹挚友诸葛诞、一心提拔的寒门小吏石苞、东汉司徒王允的亲侄、前辈王凌等人一同奔袭出征,一路南下,冒着风雪,渡过洹水,让叔父王凌军向黄泽守卫,自己率军直入荡阴,进城后方才稍作休整,兵临朝歌。司马子元便欲夜里偷偷西进掘开淇水河道,直接淹向朝歌。此时一人走近身边,止住了这个不顾一切,贻害古都的行为,正是诸葛诞,他劝谏说道:
“子元,我有一计,可以不做如此牺牲便可得利。”
“哦?公休你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快快说来。”
“我们现在奔驰疲惫,进入了荡阴,所幸蜀汉并不知晓,没有防备,与其打草惊蛇让蜀汉惊觉,或者偷袭成功直接淹没一城百姓、古迹,给朝歌带来劫难,我看都不算好计,都不如破敌、迁民、获利,来得更好一些。我愿意率领一军继续疾驰向南,在淇水和白沟相汇的小城枋头歇脚,然后扰乱临近司州的蜀汉地界,吸引沿途本就为数不多的蜀汉军不断前来增援,我必能一一抵挡,以守为攻,那时子元已经休整待毕,人马精神,再突然兴兵,以夏侯霸、石苞两位将军为先锋,子元你和夏侯玄将军坐镇中军,后面让王凌将军提军赶来接应殿后,我料定可一战突破疆界防守,可直抵朝歌之外,如果一切顺利,我军便可一战突破朝歌,然而不可久守,便要迁移民众、携带战利归入大魏;而如蜀汉顽强抵抗,我军便可淹毁外郊大批屯田的土地,让明年春来后蜀汉的耕种获得损失,然后将外围民力、资本统统迁回大魏,让这里成为一个两军缓冲的真空地带,若是蜀汉还想兵逼冀州一侧,那就必须再耗巨大的代价,费力调兵,关内迁民,重修水道、耗资钱粮,才可成行,如此两路,子元定可成就战功!”
滔滔一席话,技惊四座人。诸葛诞,无愧于他的姓氏,不愧于是蜀汉丞相诸葛亮的表亲,首次战甲上身,峥嵘随军就显示出了过人的机敏和从容不迫的调兵遣将能力。这样一来,城郡不会遭受巨损,百姓不会遭遇巨害,他一心忠贞的魏国也会得到最高的利益回报,文武双全的诸葛公休,之后也成为了魏国军界的后起之秀,在文坛已获“四聪”之一美誉的他,也将带兵镇卫一方的土地,成为冉冉新星,照耀在天下的视野中,诸葛亮、诸葛瑾、诸葛诞,这三个诸葛名士,将获得后世“南阳三葛,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的美誉,毫无贬义,这是对他忠贞勇略的最好评价。
司马师边看战图,边赞誉不绝,当机立断采纳诸葛诞的良言,依计行事。果不其然,皆如公休所料,南边的蜀汉各地不曾想到大雪冬天魏人能来轻袭,顿时一片混乱不堪。肆意纷飞的大雪中,只见一队行伍严整,进退有序的精锐当中,一员双眼透光,意气风发,跨坐宝马,手提长刀的英武将军诸葛诞正指挥三军连连挫败四处增援的汉军,趁势将境内的百姓也迁移入魏,一战大获全胜。而司马师也已经尽起大军西扑而来,左手紧握魏帝赏赐的那柄碧影凝光剑,右手提一支长槊挥领三军掘开河道,滚滚冰冷的江涛漫卷袭来,直将朝歌的郊外全部湮没,司马师授意石苞、夏侯玄兵分两翼,急忙也将所虏百姓迁回冀州,做了魏国的人口,一战获利颇丰,直将司州一角搅合的惊天动地,兵锋直抵朝歌城下。然而,让司马师也没有料想到的是,自己的军中此行有个诸葛诞,而人才济济的蜀汉那边,虽然这里似乎没有重将谋主,但却依然卧虎藏龙,一战成就了此时站立在朝歌城头、力阻魏军终未破城的这个小小的中郎将——蒋琬,蒋公琰。
零陵人蒋琬后世被誉为蜀汉“四相”之一,驰名天下,多有良才的他早年间便在荆州跟随了刘玄德,被任命为广都县令,只因在刘备、诸葛亮出巡广都县时醉酒不醒,被罢免停职。孔明爱惜蒋琬之才,多次垂青于他,并单独找他谈话,并与刘备交流。蒋琬自惭形秽,自此戒掉酷爱的酒醉滋味,一心研习学识,踏实为政为民,在诸葛亮的周旋下,刘备也才认可了他是一个难得的英龙人才,慧眼识珠,重新对他提拔任用。蒋琬此行巧于出洛阳朝廷,来朝歌沿线督军慰民,代表大汉解决严冬带来的百姓疾苦,颇受万民感戴。蒋琬一听南边诸葛诞异军突起,造成混乱,当机立断书报朝堂,并让沿途援军即刻去救,交代损失些许财物尽皆无妨,定要解救百姓不可让他们身陷囹圄。而后,微微思考一番的蒋公琰也立刻表现出了过人的机敏,他似乎料想到了朝歌,恐怕才是这场声东击西的关键所在,于是不辞危险,先斩后奏,毅然决然带领着身边所有能调动的人马,即刻重返离开不久的朝歌城,并第一时间安抚民心,调防守城,得到万民拥护,军民皆兵,严阵以待。果不其然等到司马师的主力大军。
双方一阵攻守,司马师眼望城头飘起“蒋”字大旗,文臣模样却依旧舞剑在手,亲立城头指挥左右,汉军有了主心骨也是人人奋战,弓弩连发。一片喊杀在漫天的白雪中此起彼伏,司马师见难以攻下,自诩兵少便趁雪夜撤围班师,路上汇合诸葛诞、王凌,携领战利,回到邺城,也算袭扰功成,凯旋归来,振奋了朝中的士气,坚实地立下了在军中的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