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蓟城,略见斑驳的围墙上,还高高飘扬着“魏”字的大旗。围城里边,新主曹芳登基已近两年,二十多个月的时光,魏国的朝廷依旧波诡云谲,暗浪翻涌不休。辅臣曹爽已经晋位大将军职,牢牢把控着一切,几近独裁,司马懿被明升暗降,架在了太傅的虚职上,曹爽亲自提封曹魏老臣蒋济接任太尉,将他引为自己的簇拥,方才心安。围城外面,一个不仕的青年身穿着百姓的服饰,手中握着一卷《左传》,双眼发出非同寻常的清亮暇光,看了一眼风中飘扬的旗帜,挺直脊梁、转身离开,只留给了身后魏都以及那裂隙四生的围墙一个厚实的背影,和一句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呢喃。
“司马太傅,可不是束手待毙之辈,曹爽啊,危机四伏。”
杜预,字元凯,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市)人,天资聪颖,岐嶷非凡。如今年龄的他,却一不眷恋官位,二不贪图富贵,只是热爱《左传》成癖,淡览群书不仕征辟。这个年轻人的心中,彻似明镜,他不想卷入曹家贵族和司马士族的暗流纷争,但却在时刻关注国家大事、天下动态,只想等待一个时机,便好建功立业,佐助真正圣明的新君,完成心中构建百姓安平富庶、英龙人杰尽能释才理想天下的夙愿。
这两年来,曹爽从谦待百官,到听从丁谧计策架空了司马懿的实权,他也心生天真变化,自诩已握军政大权,愈发变得独断跋扈起来,惹得一片敢怒不敢言。曹昭伯面对四起的怨声,决定整肃。于是他想出了个和当年请董卓进京一样的馊主意,并自以为得计,变得兴高采烈、安享着高枕无忧。
曹爽决定召来忠心曹家的镇外大将,还都震慑群臣,牢固自己权威,打压司马一族,桓范、何晏双双劝阻,曹爽却有自己的歪理,他认为董卓并非何进亲信,也没有忠于汉室的心,故而造成后来的悲剧,自己召回的将是忠心曹家四代的将军,必定没有异心,也能掣肘司马,于是不听谏言,选来选去,便擅自以大将军名义下令,调接替郭淮镇守平原、清河的大将牛金还都,事情伊始,倒也果如曹爽预料,心怀不满的文武都更加惧怕曹爽,满朝反对声浪倒也有所平息,这令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决策正确,变得更加有恃无恐,独断嚣张,连司马懿也不放在眼里,卸下了最后的防备,他不知道,此刻的司马仲达,双眼却放出了无比凌厉的凶光,正仿佛拿出了生死簿,稳稳地翻阅着,寻找着他曹爽的姓名。
时近曹芳登基周年,曹爽见满朝“整肃”,文武“拜服”,便决定携领全部曹氏贵族、带着陛下曹芳一起出城祭祖,实为彰显自己的辅君功绩。丁谧极力劝阻不妥,曹爽飘飘然间毫不听从,并自以为得计地留下了太尉蒋济、驸马何晏留于都城中,自诩万无一失。丁谧这位智囊小心谨慎,断定司马懿这个极擅隐忍、不敢落寞的老狐狸,自从任职太傅以后,反而出奇的乖巧听话,必不是什么好事,几番劝阻不成,心里焦急的什么似的,无计可施,连连叹气。最后,丁谧再去苦谏,献上一条计策,让曹爽如若非要出城,就先封赏仲达的小儿子司马伷为散骑常侍,入职大将军府,此行也将他带在身边,实为人质作用,防止司马老贼果有异念,逼他不敢异动、投鼠忌器。曹爽憨笑丁谧过于谨慎,见他忧心跪谏的模样,便同意了此计。临行前,曹爽听说司马懿忽病,又按丁谧谏言,派李胜前去探病,得知仲达耳聋眼花,饮食饮水都成困难,不禁大喜司马懿枯骨无碍,便浩荡出城祭祖去了。
司马懿早先得知征调司马伷的计策出自丁谧之手,陡然发狠将他记在了心中,拿起了阎罗王的判官笔,将这个名字画上了一圈朱红。他即刻叫来司马师、司马昭,和儿子议定,隐忍数十年,今朝天赐良机,授计他们做好一朝翻覆朝堂、扳倒曹爽的准备。在父亲装病骗过李胜后,师、昭兄弟两个便按计主动约请牛金赴宴,声称父亲即将不久人世,今后司马家势孤位低,想诚心结好牛将军,能在曹爽面前保个家族无忧。牛金一番谨慎,赴会三杯下肚,见他二人果真唯唯诺诺,不禁心花怒放,感慨司马一族终落个卑微下场,不足为虑,便开怀畅饮起来。司马师、司马昭四目相对,频频劝酒,正在酒酣之际,牛金忽然觉得头昏眼花、心中绞痛,没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看到眼前面容微泛冷笑的司马二人,一个声音忽然传入了他的耳边——
“牛将军,别来无恙。莫怪老夫了,老夫亲来送你一程。”
牛金“腾”地站起,晃晃悠悠中惊异地看到了后帘转进来一个人,白须尽泛,目光犀利,身体还...那么矫健!
“司马懿?!你...竟然没病!”
司马懿授计两个儿子示弱麻痹牛金,使用转壶将有慢性毒药的酒频频转到他的面前,最终毒杀了魏国四朝元老、功勋大将,继而司马懿夺取牛金兵符兵权,早就秘密豢养的三千死士此刻尽聚仲达身前,随其政变。他令司马师镇住禁军,随即带着司马昭一路奔向深宫,胁迫曹叡的妻子、当今大魏郭太后泪颁矫诏,问罪曹爽。满朝的司马门生故吏纷纷响应,在朝的钟会表现踊跃,带兵相助擒拿了驸马何晏,令朝内再无翻转可能,只遗漏了大司农桓范计赚门卫,逃出城去报信。
远在郊外的大将军曹爽,听闻巨变如雷轰顶,丁谧急中生智谏言擒绑司马伷,带陛下曹芳去奔徐州,诏令各路魏军共讨司马懿,其若敢战,便是逆天而反,可杀其子,再转战局。曹爽慌张不定的时候,太尉蒋济受司马懿嘱托,前来劝降,言明司马指天为誓,绝不伤害曹爽一族,只是授命剥其兵权。丁谧、桓范、邓飏苦苦相谏不可再中司马计策,曹爽挥剑在手想了一夜,犹犹豫豫六神无主,次日清晨选择投降。
丁谧不禁仰天高呼“曹真英雄一生,怎么生出了这么个猪狗不如的儿子啊!我们全都不会有好下场了!”
这时,曹爽又听帐外来报,属下大将军司马鲁芝,带着曹爽的家兵趁司马不备夺门逃出,南奔寿春方向而去;参军辛敞则听从了姐姐辛宪英的金玉良言,让他在危难时刻出城投奔曹爽大军而来,以示忠义职守;帐下都督严世带兵救驾,却遇胡遵、钟会两路朝廷大军阻击,严世大骂众人跟随司马作乱,天理不容,竟被胡遵阵前刺杀,枪挑马下,余者皆降。眼见全盘崩坏,大势已去,战战兢兢的曹爽便随蒋济还都,束手就擒。司马懿冷笑一声,深知大事已定,安抚曹爽一族,同时立即斩杀丁谧、桓范、邓飏、何晏等人,诛杀三族。幸而桓范的小儿子桓楷,被鲁芝带在身边南逃而去幸免于难,桓家得以保留香火延续,不至悲惨绝后。司马懿随后封赏了辛敞,果如才女辛宪英所料一般,辛家绝境逢生,反受褒升。
朝野重新安平,大权尽归司马,这时仲达腾出手来,指控曹爽其他罪状,条条构成死罪,在满朝文武的不寒而栗,和蒋济绝望痛心,高呼上当的悲情中,将曹爽、曹肇、曹羲、曹训、曹彦等皇家亲族尽皆论罪斩杀,一个不留。血腥笼罩,日月无光,自此以来,司马懿彻底总摄军政,师、昭两人制霸朝内外,仲达封陈泰、许允、鲁芝等曹爽大将军旧属为官,意在打击一批、提携一批,并派心腹之将石苞接替牛金镇守平原、清河;调王昶御南皮。魏廷终于变作了司马家的天下。
这时,司马懿看着隐忍多年终于收到回报的果实,脑中的松懈、安然瞬间被一个闪过的名字激的重新精神了起来。夏侯霸,他差点就忘记了这个几乎要成为曹芳辅臣、握有雄兵的镇远大将军了。时不我待,他立刻以魏帝口吻发出权臣军诏,让夏侯霸、夏侯玄二人弃兵还都,担任朝中新职。这两人,一个是元勋夏侯渊的子嗣、一个是名臣夏侯尚的血脉,不想卷入权力纷争,却只能感叹身在漩涡无能为力。
目睹曹爽一族惨灭,深知前路会是什么的二人接诏立刻仰天长叹,顿觉黑云雷雨即刻就要罩尽夏侯一族。夏侯霸想了三天,忽见七弟夏侯和跑来,面色呆滞地说:
“哥,胡遵、邓艾两路兵马秘密集结,向这边压来了...”
仲权猛锤桌案,便与夏侯和交心议定,准备用新的手段解救魏国,对抗操控了陛下、独占了朝纲的司马父子,二人准备在兵变之前,暂避蜀汉,再图光复魏廷。当夏侯霸找来侄子夏侯玄商议后,夏侯玄叹着气摇头决意不跟他们前去:
“叔叔,我意已决,奉诏还都。我妹夏侯徽嫁给子元,本就沾亲,我与子元又是挚友,料他定会保我周全。夏侯家也不能没有主事的人在,你们去吧,我会尽力照顾好族人,我们用不同的方式去实现捍卫曹魏、报效陛下的目标吧。”
夏侯霸、夏侯和泪别侄子,随后奔向蜀汉,方才幸免于难。此时姜维正在并州。伯约一直关注着曹魏,忽听夏侯来投,急忙亲率众将迎接,握着仲权的手,热切地将他接进汉境,转而陪他回都洛阳。沿途,夏侯兄弟深感自己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百姓馨乐、英才欣荣。夏侯霸想到了魏国动荡,心忧侄子未来,心头不是滋味。到了洛阳,刘永亲自接见,并将张飞的妻子、夏侯渊的女儿,也就是夏侯霸失散多年的姐姐请了出来,让他们姐弟团聚,并指着刘璿、刘谌说:
“将军无忧,这也是夏侯家的子侄啊!”
在汉帝的智慧下,夏侯霸从一介降将的身份,瞬间变为了皇亲国戚,也不失他在曹魏时的地位。在他深叹汉主大智、感激抱拳的时候,刘永又当众封他为车骑将军、封夏侯和为河南尹、任太常。兄弟二人自此归汉,心中亦感魏恩不忘。
另一边,夏侯玄从容回到魏都,司马懿知他是名士,不能无故斩杀,于是想寻他的破绽,借口将祸患除掉。果真,司马师到底与父有不同的看法,他不仅不舍亲人、挚友,还始终想坚守心中联结亲曹大族、暗中共建司马尊上的理想天下,于是多方周旋,保下了夏侯太初的性命。司马懿只好顺水推舟,暂将夏侯一族控制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消除了斩杀他们的念头。一心诚服司马师的镇东将军诸葛诞,除了欣赏他的理念,又见他将与自己情深挚交的夏侯玄护下,更确信他是有情有义的大魏忠臣,于是坚信跟随左右,司马师也非常偏爱这位诸葛佳才,趁此机会便向父亲提议,将他封为了高平侯、加扬州刺史,让他衣锦还乡,出镇故里琅琊,并领东海、彭城镇卫之责,单独统兵坐镇一方。司马师在后来初掌朝廷大权时,便又立即加封诸葛诞任征东大将军。他既是褒奖心腹、又是想为自己实现理想增添助力、加重臂膀砝码。
魏国在司马父子的实权掌领下,安插已派,重选将卒,一时倒让魏兵锋劲足,钱粮盈库,只是压抑曹氏宗亲、深防曹魏忠臣,让这国名存实亡、让魏帝如坐针毡,幸亏有忠良陈泰极力周旋,尽力做事,方保魏廷尚不至于船沉失衡。转瞬来到了春天,司马懿终于难捱岁月侵蚀,垂垂将老,卧床留遗。他看着小孙子司马炎,摸着他的头,告诉儿子若时机成熟,便可代魏立国,对垒汉、吴,实现他司马家的夙愿。
“我逝后,你兄弟二人要团结合力共掌军政,若有一人领兵在外,另外一人就要留在朝中,严防曹家生出祸乱。武帝啊,你可知我司马懿心中所想只是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文帝啊,你可知时光蹉跎,曹家怒其不争,我已生出新志,由我子嗣完成,这都是你们教会我的东西啊!呵呵呵。”
“父亲,你放心吧,我和昭弟一定不负你的重托...”
司马师没有看到司马昭低下头去的眼睛里也放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精光,凛邪而又坚寒,一瞬即过。是啊,司马懿、司马师的眼中何尝没出现过这道邪恶的利刃,这也是他们教会司马昭的东西啊。此时的仲达沉静平躺,仰天淡述:
“儿啊,时至今日我才敢说这话。你们可知张郃、曹仁...一代名将为何都客死他乡?先帝还在洛阳的时候,曾派我去救援张郃,我那时发出的冷笑,现在都铭记在心,音犹在耳。我那时就打算好了,借蜀汉的手,让张郃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曹仁也是一样,只有搬开了他们,才能为十数年后的我们创造实现今天局面的可能啊!我的人生,就任后世去评说吧..”
司马兄弟至今方知父亲何曾早时就在为开创今天的局面而未雨绸缪,不禁既惊又怕、自叹弗如。当日,司马懿去世,司马师剑履上殿,初掌大权,一年时光,比其父更加专权、手段日趋暴烈。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不容许他做出细水长流的决策,每当执剑站在殿上俯瞰文武百官,他仅剩的一只独眼,就都会发出双倍凛冽的光,想要在自己的任期上,早日实现他的愿望。却不料,司马昭与他兄弟并不同心,贾充这只毒蝎时刻不在为他的公子和他自己的前途而暗中搜寻者魏廷和司马师的破绽,这日,他便接到了一封密情,在家中紧紧握住,提起了嘴角,随即走向司马昭的府上,他知道,狠,和隐忍,是司马家的杀手锏,而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治,也定会让自己一举助子上公子实现他们的理想。
原来,不堪司马师变本加厉霸凌朝政的魏臣们,开始行动了。中书令李丰和皇后的父亲、光禄大夫张缉密谋杀大将军司马师,准备让夏侯玄代替他为大将军、张缉则在事成后任骠骑将军,准备重兴曹魏的政坛。贾充早已秘密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将这消息告诉了他,贾公闾双眼放出如鹰隼般的目光,他知道猎物终于被等到了,他要让司马昭一石二鸟,除尽曹魏忠良与司马师的双重掣肘,哪怕毒计血腥不堪,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便在所不惜,他知道司马昭,也是这样的人。
“公子,事已至此,只有助大将军下定决心对夏侯玄及其一族动手了,方可两败俱伤。我计如此..这样...定成。”
‘...好个贾充,如此狠毒...’“好,我就用公闾此计!”
司马昭于是没有先向兄长透露李丰、张缉的阴谋,而是择日骗出了嫂子夏侯徽,竟然完全听从贾充的计策,将兄长的心爱人置于了死地,苍穹哀鸣。随后,痛失爱妹的夏侯玄果然心智大丧,本来并未过多参与阴谋的他,怒来质问妹夫,让本就同样心碎痛哭的司马师,更加百口莫辩。这时,司马昭让兄长得知了魏臣的阴谋。情绪本就暴怒了的司马师完全走进了贾充为他量身定制的剧情,立即逮捕了张缉、李丰等一众主谋,还将这位曾经的挚友夏侯玄一并下狱,亲自审问。心智已失的夏侯玄,已不想解释什么了,看着司马师的嘴脸,他竟然趁其无防猛然凿向他瞎掉的左眼,得手后仰天大笑,惊悚众人,司马师的眼疾顿时复发,血浓狂爆,哀嚎不止,抽搐狂癫,几见死神,倒地撕心裂肺,尝尽人间炼狱滋味。
司马师随即怒将夏侯玄、张缉、李丰等人尽数斩杀市井,同时做出决断,将参与了张缉等人图谋的魏帝曹芳罢黜,与司马昭合议,立高贵乡公曹髦为帝,将曹芳搬出魏都,迁往青州,修筑齐王宫,让他自此远离朝堂。随后,司马师眼疾恶化,一连数日内,每日昏厥数次,数月之后竟一命呜呼。
司马昭继任大将军,朝堂大权尽落他手,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的到来,立即便封贾充为大将军司马,转右长史,引为国家首臣。贾充立刻奏请司马昭拉拢人才、抟聚人心,为他劝诱拢聚了魏廷中的傅嘏、裴秀、卫瓘、王沈等一众支持,并将杜预这个人才推荐给了他。司马昭软硬兼施,多次利用曹髦魏廷名号,杜预自感无法推脱逃避,便暂接受了征辟,心中却始终不忘最初的理想,同时探寻经国救世的新路径。
司马昭见杜预出仕,非常高兴,任命他做了自己相府中的重要幕僚,同时听贾充计,派心腹胡遵抄了夏侯家满门,胡遵亲自严刑拷问夏侯威、夏侯惠等人,两人不堪重刑,尽死在狱中。司马昭又让朝廷按自己的意思,不得已升任邓艾为兖州刺史,加振威将军;升钟会为黄门侍郎,封东武亭侯;升王基为征北将军,统领青州,意在巩固司马家族亲信势力,同为防范魏廷忠臣毌丘俭、和兄长司马师的左膀右臂诸葛诞若是对自己心怀不敬,心存异念,便能有军调动相助平叛。
贾充深为赞同,并额外担忧诸葛诞,不知他是否能够同心相助,他计请司马昭,想亲赴徐州一趟,探诸葛诞口风。
徐州的诸葛公休,自从司马师暴毙后,心中就一直十分难过,不知道未来命运几何,不知道司马昭能否汲取他兄长的几分治国理念,让自己心中的理想不至于也随风尽逝。贾充作为使者前来抚军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诸葛诞的耳朵里,他有些意外,不知道这是出自何意,便打定了谨慎对待的主意,暗藏忠魏的心,一切恭敬有度,将贾充迎接进城。
贾充对诸葛诞的溢美之词不时赞来,诸葛诞知道他这个大将军的心腹智囊计谋多出,便不卑不亢,留心嚼味其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贾充果然话锋一转,旁敲侧引起来:
“司马家公绩斐然,就是得到年幼的魏帝授予王爵甚至更高的礼遇,恐怕也不为过,你我皆是司马幕僚出身,随明主开立功业,想必诸葛公也等待已久了吧。”
‘......’诸葛诞的心一颤,终于明白了三分,暗骂:
‘贾充小人,真是给你的父亲贾梁道丢脸!司马昭果真和子元不是一路人啊,我要警惕了,你若敢不轨,我必杀你!’
“公闾醉了,你我同僚,当然要全然为国披肝沥胆,大将军整顿有方,诞必倾尽全力与君共对汉、吴,听命麾下。”
贾充心中倒松了一口气,欢宴过后即刻启程还都。
两日后,受托潜伏回都、调查司马师暴毙疑案的小儿子诸葛靓跑来向自己透露,这桩事掺杂了惊天的阴谋,贾充是操控一切的刽子手。晴天霹雳让诸葛诞紧握双拳青筋暴涨,咬牙切齿悲呼子元,愤恨自己竟放走了贾充没有杀他祭命,冷静下来的诸葛诞,更觉身后发凉,大彻大悟为何贾充要不放心地亲自来探自己口风了,幸亏没有表露太多,否则定会陷入万劫不复。诸葛诞当机立断,准备暂以隐忍,培养势力,体恤将卒,树立威信,暗中开始关注司马昭,准备在他有叛魏举动时起兵锄贼,并已在心中对他的爪牙贾充动了杀机。
数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司马昭已经基本肃清朝野,已然傲恃霸权。这几年,对于年方二十的魏帝曹髦来说,却好像过去了几十年一般漫长。曹髦年纪虽小,骨血里却好像继承了曹操的遗脉,才华横溢、精通诗文,敏感政事、刚毅果决。假以时日,料他定可成为一条英龙,熠熠生辉,怎叹却尚在幼龙,便已再无今后时光。曹髦坐在家中,不自觉地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去年今日,他趁司马昭外出巡视,便主政封陈泰为征西大将军,意欲制衡司马昭对已派亲信的分封,司马昭回到都城,闻听大怒,硬闯宫殿逼迫自己封他为相国,自己无奈不能不从,他知道,相国之后是什么,就是魏国的皇帝宝座了,于是他蛰伏至今,准备一朝发动政变,亲统禁军,上阵斩杀司马昭,重扬曹魏声望,找来姑姑曹绫商议。
曹绫见侄子凛然正气不假,但却性格焦躁、做事易急,便苦劝他事到如今不要正面行事,硬拼司马,应当隐忍从容,暗做计议,不能给司马把柄,更对曹家不利。曹髦却正色说:
“姑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已经忍了数年,决不能再束手待毙下去了,我决定了!明天一早就斩司马贼!”
曹绫苦拦不住,顿觉要出大事。叹息不出所料,司马昭也觉出曹髦心有大志,恐非可以操控的傀儡,早已密布心腹监视魏帝一举一动。如此机密,被告密者传送到了司马昭的耳中,他心中大怒,叫来贾充,想要再废皇帝。贾充面容冷峻,恶目无言。半晌,飘出了一句让司马昭定下决心的话来:
“魏帝不可再废。他若主动求死,只有杀了!决不能留!”
司马昭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便转身取来了一把寒气凛凛的碧影凝光剑交给贾充,告诉他这是曹丕所赠,不君不臣都可斩诛,随即派钟会围住禁军,自己次日留在家中静候佳音。
天明初临,晨阳便破散成了一片朱红,惹人心惊。曹髦亲登车辇,不见禁军,闻听有变,他却已热血喷涌不顾其他,箭在弦上不可不发,召唤身边的留存甲士和殿中宿卫、奴仆一同喊杀着奔向了大将军府。路遇司马伷及其部众,曹髦怒声呵斥,吓得司马伷兵士退逃。关键时分,贾充带着一军迎上前去,不料曹髦身先士卒,挥剑拼杀,一时竟威不可当。兵将谁敢激战自家陛下?眼见势危,贾充怒拔碧影凝光剑,交给将军成济,呵斥他应当报效司马公豢养。成济亡命上前,不由分说,竟一剑刺杀曹髦,尸坠车下。可悲可叹曹丕之剑竟有一日用在了弑杀自己皇孙的身上,血涌成积,天地垂怜。
司马昭闻听事成,心中暗喜,表面披件白衣,哭迎出来。魏廷上下,何人不知司马昭之心?司马懿的三弟司马孚一生忠贞曹魏,扶着曹髦尸首痛哭不止,自责有罪,自此彻底放弃司马昭的政令封请,与他分道扬镳。上将陈泰闻听噩耗,满身丧服,在大殿上当着司马昭和文武百官的面哭祭魏帝、洒烧纸钱,令司马昭颜面尽失。陈泰怒目呵斥贾充,要求司马昭斩杀逆贼以正视听,司马昭全然不予理睬,只将成济屠杀三族,引得成济破口大骂。事后,司马昭另立年幼的曹奂为帝,陈泰自此一病难起,心中悲恸,不久后便与世长辞。
魏国数年激变,蜀汉在厉兵秣马、休养生息,而东吴也正无心北望,正举国经受着一场险些造成内乱的兄弟阋墙。
吴帝孙登人虽圣贤,却忧身体欠佳,暂无子嗣。执政初时,他有意从孙虑、孙和、孙霸、孙奋、孙休、孙亮这几个皆负才德的弟弟当中按尊长次序,暂授孙虑为继。不料还未下诏,孙虑便染患疾病,当先逝去了。如此一来,孙登便将这事暂时搁置,只让与群臣相交甚好、为人宽厚的孙和入宫助自己一同料理孙虑的后事。此令一出,却让孙霸心起波澜。
作为孙权的第四个儿子,孙霸人如其名,颇有威霸一面。大哥孙登即位,他本想在江东的家园里好好做个王公,有机会统御大军北讨曹魏、西征蜀汉,建立功业比肩父皇先帝与昔日的长沙桓王孙策,便是夙愿。不料二哥骤逝,本来遥不可及的储君位,好像瞬间就被摆在了近在咫尺的眼前,他的心一连几日都在颤动,看着越来越多的江东官员前来拜访,并煽风点火,他自己也觉得足可以担任未来的帝王重任,心中便躁动了起来,双眼却冷冷地看向了前方比他离储君宝座更近一个身位的、那个唯一阻挡了他视线的背影——孙和。
孙霸决定开始行动,他广交各路文武,广纳宾客门生,一时间杨竺、孙弘、吴安、孙奇等一众人都暗中成为了孙霸的簇拥者,想要一起诋毁孙和,为这个惊天阴谋进行着布局。孙霸知道,东吴现在毕竟还是大哥在位的天下,且不说陆逊、阚泽等一众元老大臣将不会准许东吴出现内乱,就是诸葛恪这个新兴重臣,都与孙登、孙和交好,自己看似没有政变的条件。然而机会转瞬即来,孙霸的姐姐、孙权的女儿孙鲁班这日找上了自己的门来,竟然开门见山想与孙霸联手,助他除掉孙和、顺利受到孙登的喜欢,坐上储君位,让孙霸一时惊喜万分,又觉得十分突然,便与姐姐关门密议起来。
孙权有个宠爱的后宫,名叫步练师。她去世的比孙权早,未能享尽吴大帝授予的恩惠,却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孙鲁班便是长女,小名又唤大虎。孙权对两个女儿疼爱有加,还亲自主持婚礼,将她嫁给了周瑜的儿子周循。周循英年病逝,孙仲谋在弥留之际,仍不忘女儿,又将她改嫁给了新提拔为卫将军的爱将全琮,让全琮成为了自己的女婿。他也是为了将步练师没能享到的,统统都给到女儿的身上。不想却和千千万万的百姓家一样,过多的宠溺便容易滋长出公主变本加厉的争宠心,和目空一切、毒辣自私的脾气。孙大虎因为自己的母亲去世的早,弟弟孙和因为机敏聪慧,得到父亲孙权、大哥孙登的喜爱,孙和的生母王夫人便母因子贵,得到了超过步练师的待遇和恩宠。她彻底暴怒了,心中早就开始嫉恨上了王夫人与孙和,在父亲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借着父爱的宠溺,说着王夫人的坏话,经常诋毁着她,不知收敛。
眼见二弟孙虑去世、孙霸似乎有心翻覆朝廷,孙鲁班决定干涉朝政,于是跑来联结四弟孙霸,想要合力设计圈套,废灭孙和一家。回到家中,孙鲁班又沾沾自喜地将这个计划告诉了亲妹妹、人唤小虎的孙鲁育,本想姐妹连心,一同实现大计,助孙霸功成。却没想到,孙小虎所想截然不同,不仅极力反对这足以造成江东内乱的龌龊行径,不与姐姐为伍,反倒劝她不要过于心胸狭窄,称赞三哥孙和聪慧是国家幸事,不应将个人恩怨凌驾在国事的上面,反去滋长四弟孙霸不安分的心。这突如其来的冷水,浇的孙鲁班几近气炸,表面支应过去的她,心里邪恶顿生,开始记恨住了妹妹小虎。
孙霸和姐姐大虎的联盟多次寻机诋毁孙和,并在孙和授命入宫为孙虑祭丧时,还派人时刻监视紧盯,趁他接受重臣张休邀请去张府做客的时机,编造谣言说他要联结大臣,凭借孙登一时的信任喜爱,加快觊觎登上储君宝座,并在密议之后、竟在为二哥守丧时面露喜色,让吴帝为了平息流言蜚语,也只好暂时继续搁浅了立三弟为储的主意,暂以观察。
在孙霸看来,天公作美的事情突如其来到了他的身边。江东元勋诸葛瑾过世,位高言重、自有忌惮的诸葛恪离朝守丧而去,陆逊离城去抚军、陆抗仍远在濡须,孙和却与张休等人相约郊外结伴而游,似乎掣肘的阻碍都已不在、兴罪的借口又那么“齐全”,孙霸当机立断决定行事,私造伪证、暗藏矫诏,在郊外摆下宴席,请来城中孙和家人,监视囚禁,并向孙和、张休等人发出邀请,声称兄弟欢宴,专等入席,却已密布刀斧手,准备一网灭敌,先斩后奏逼孙登立储自己。
孙和还没接到宴请,早有忠臣悄悄飞马报给了诸葛恪。大吴的未来栋梁一心为公,吃惊之余深知这鸿门宴若成,吴国必将内乱丛生、甚至常年遗疮难平,元气必将大伤,站在这国家的十字路口上,任风劲猛不休,他不顾父亲丧事、不避自己与孙和交好的嫌疑,不惧被吴臣抓住把柄诋毁、甚至是令吴帝疑虑的安危,他毅然决然丧服在身便抓来宝剑、翻跃上马,飞也似的直奔郊外而来,意欲阻击阴谋相救孙和。
在他来到会场时,孙和正身坐虎口之中,孙霸却已看见远处好像一道灼眼的白光,正向核心飞来,等到看清是谁,不由心中大呼不妙,头脑一时发僵。诸葛恪切实地瞟见了后帐刀斧手的身影,他猛拔宝剑砍断后帐横杆,在刀斧手们和席间孙和、孙霸共同的瞠目结舌中,马踏桌掀、酒洒肉坠,横剑在手,立在孙和及其家人身前,大声呵斥孙霸心思何在,高呼今日誓要为国为公斩除不臣,誓死捍卫孙和一家安危。
孙霸眼见事情败露,又惊又恼,阴谋遭到当头撕破拆穿,颜面尽失心绪大乱,便也顾不得了许多,在一片唏嘘声中猛摔酒杯,想要趁乱就势让已经听到暗号、冲驰涌出的刀斧手将势单力孤的诸葛恪及孙和一家就此斩杀席间,一不做二不休就要血溅宴席、怒向心患。诸葛恪紧握长剑、紧蹙眉峰,不知是已经做好了献身来换江东安平的打算,还是心有另谋想要拖延周旋。只见对峙中,诸葛恪紧护孙和、张休趁势也站在孙和的幼子孙皓及其家人身前护翼,令孙霸的刀斧手面面相觑,反而不敢上前。孙霸此时慌张暴怒,拿出矫诏、拔出佩剑高喝手下将“乱臣”尽数诛杀、一个不留。正在紧张的关键时刻,远处的隆隆马蹄声传入了郊外众人的耳中,孙和不知所以、操剑在手双目坚毅;孙霸更加心虚四顾张望;诸葛恪,却似乎心中的紧张烟消云散,一块石头落地了一般。
远处的一队战骑飞也似的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当先一员大将虎背熊腰、枪胄尽带,高声一喝震惊在场人心:
“孙和殿下、诸葛威北何在!丁奉救援来迟,切勿惊慌!”
“承渊将军!恪在这里!孙和殿下及其家人安好都在!”
好一个诸葛元逊,原来在他飞骑来救孙和的同时,脑中依旧清晰不乱,叫弟弟诸葛融火急去告诉大将丁奉前来相救,随后再去告诉阚泽、顾谭、滕胤等东吴忠臣、急报陛下孙登,他知道丁奉为人忠义果决、深晓利弊,为了家国定会和自己一样不顾繁复牵绊、先斩后奏前来支援,果不其然赌注成功,最终避免了一场吴内大乱,擒缚孙霸回城拜见孙登。
孙登听闻满城飞奔的诸葛融奏报,又见众臣的火急觐见,心中大为惊异,没想到弟弟竟然为一己之私做出这等事来,突然证实了原本就不相信的种种孙和谣言,立即派出禁军前去接应诸葛恪、丁奉,救援孙和及其一家。禁军刚出城去,就遇归来众人。孙登见四弟罪证确凿,立即将他下狱。孙和跪拜请求宽慰手足、彻查幕后主使,并拜谢诸葛恪。诸葛恪急忙同跪,搀扶孙和、直拜孙登后,挺直脊梁高声说:
“殿下不必言谢,陛下!臣此举并非因与孙和殿下私交甚好,换做哪位殿下我都会这么做,臣一心为了国家、为了陛下,请治臣未尽守丧之罪、治臣先斩后奏征调大将之罪!”
浩言荡荡,震彻吴宫内外。孙登感叹忠良,孙和全家得生,臣民口耳相传,诸葛一门扬名!孙登不咎诸葛过失,立刻彻查阴谋始末,得知孙鲁班从中作梗,心中悲凉手足相残的他亲自审问大虎,孙鲁班自知事败难逃一死,便将孙鲁育一并供出,准备将她咬死带入地狱。事情全有交代,罪人尽皆入狱,孙登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辞辛劳,亲自再核一遍前后始末,终于不负功夫,查出孙鲁育是被大虎冤枉。孙登连连叹呼兄弟阋墙、姐妹相残,哀叹不幸,深深自责,于是解救出妹妹小虎,赐死孙霸、孙鲁班,斩杀杨竺、孙弘、吴安,流放父亲为交州刺史孙辅的孙奇,重赏诸葛恪、诸葛融、丁奉等有功之臣,下诏立弟弟孙和为储君。只是可悲可叹,被救出的孙鲁育,到底还是受到心灵重击,经日以泪洗面,未料敬爱的姐姐能做出这等事来,悲伤过度、日废三餐,孙登、孙和亲自拜访都无法令她心中释然,不出数月,孙小虎也长叹一声,终是离开了人世,令孙登痛哭不止,亲为祭奠。
至此,江东不幸中遇万幸,国祚未怆元气未伤,在陆逊等人的相助下,风波过去,长江的滔天巨浪又重新归于了平静。孙登听从诸葛恪的建议,派出张承、施绩提兵北进濡须,助陆抗对垒刚刚增兵吴地对面的曹魏新将,以备兵戎攻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