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六月份,天气渐热。清晨的江宁街道上冒着热气,散着粥香,往日的熙攘如今依旧,似乎大乘教的人根本就没出现过这里。那缘香寺的山门也已经被关了,里面的值钱物全被清点出来送往了山西。
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并没有给江宁百姓的生活带来改变,只是增加了他们饭后的谈资。临街的商贩交头接耳,步履的行人相互攀谈,一月前的动乱仿佛就是戏园子里的一出戏,留的他们津津乐道。
江宁城门大开,守军已经没有前些日子多了,城门口贴着告示,大乘教主犯择日将被斩首。这几张告示刚贴出来的时候,木板前聚集了不少围观猎奇的人,他们议论纷纷,这些妖言惑众的人到底还是要被砍头了。然而一天之后,这块木板前除了卖烧饼、买烧饼的人,便再也没人驻足,也没人再去关注这些个罪犯是谁,什么时候被砍头。
原本废弃的宅院被重新翻修,院子不大,前后共七间屋子。这里被弘昼用来当做书院,里面讲课的是杨声,如今换了名字,叫做杨士,抛了一尸,算是了却前半生。这里面的学员寥寥无几,只有五人,一个秀才出生,另外四个人也就识过半载的字。教书是混不下去才干的,正常读书人都看不上眼,也没那觉悟,半个多月仅能招到五个人。不求多的,能有人来弘昼就已经很满意了。
巡抚衙门那儿,弘昼已经给让出来了,那位子虽然还是陈宏谋在坐,但却管不了事,不问大小一律请示弘昼。陈宏谋也乐呵,凡事不用自己动脑子去操心,照着办就成。
满城的士兵已经完全换了一批人,按照弘昼的说法,岱霖布的前车之鉴要时刻谨记,所有士兵的操练不能断。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而养兵的结果就是耿重成了满城驻军的一把手。
驿站里的桃花开得旺,远远地便能闻到香气,这里除了陈宏谋便不会再有别的差役上门,因此即便大门敞开,这里依旧清净。
“田契和房契都交接完了?”弘昼手里捧着杜希圣带回来的账目,契书是不能往这里拿的,送过来也没用,只是这账目多少得拿过来给当家的瞧上一眼。
“都完了,契书都在我爹那里,另外还有些现银,暂时存放在陈庄内。”那些细软可不少,一时半会儿他还弄不走。
弘昼点点头,这些东西突然易主外边一定会有人议论的,“没有人问为什么换东家么?”
“有!”杜希圣回答:“是有些老管事的在问,毕竟在那里干了很多年了,而且生意都是赚钱的。可是我还没有开口,陈家的掌事就出来解释了,说是要离开江南去京城,不再回来,就将这些房田商铺卖给了我爹。我爹在江南也算是有点名气的富绅,说是我爹买下的,下面那些人也就信了。”
“只是一半,就有四百六十八万两。”虽然房子、田、铺子还有其它的一些固定资产都折合成现银在这里,弘昼依然得感叹,这贫富差距真是明显,这个时代五两银子够三口穷人家吃一年。
“那他们捐官的事情也成了?”杜希圣好奇,人家花了这么多钱,不成那就说不过去了。
“还没消息,但应该成了,即便不成,等五日后我回京述职再议。”弘昼把举荐樊庆的事情写在了奏折里,人则是交给了高斌,他是吏部尚书,只要乾隆点头,人如何安排高斌自己会看着办。这段时间给了高斌千人的苦力,还有缘香寺数十万两白银,那些没有根底的黄白之物,高斌自己吞多少除了弘昼也不会再有谁知道。
“严伯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应该这两天就会到江宁!”杜希圣从苏州收钱回来的路上,见到过跟随在严祌身边的账房,离开这么多天,必然心急京城的商铺。
“也好!回去之前我们几个人再聚一次,这里自在些,到了京城反而麻烦。”弘昼离开京城也有两个月多,他感觉这次回去会和上次不同。
金川的事情能够顺利结束,主要归功于对方投降。而这次不一样,大乘教的事情能这么顺利,走的全是旁门左道,没有一条是光鲜亮丽的,弘昼自己也不愿意提这些事。
弘昼不担心回京后乾隆会问他南方的事情,但他担心乾隆会让他去西北。从京城传来的消息看,西北的战事貌似不容乐观,将领已经损失了四人,下面的兵卒伤亡也在万余,唯一庆幸的是没有听到傅恒受伤的消息。
“哥!你是不放心这里么?”杜希圣出去的这几天倒是成熟了不少,他看到弘昼脸上担忧的神色,小心地问到。
“不是担心这里,这里已经没什么事情了。这次回京后,过不了多久我还会回这里,只是西北,我有些担心。”弘昼望着门外桃树上叽喳的鸟儿,它们相互追逐,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欢快无忧,落下的桃花似乎是对这群嬉客的不满。弘昼看得入神,他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莫名地感到困惑,这次回京城若是见不到傅恒,那他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还有钱文,傅恒是带着他一起去的吧!
“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养心殿里,高斌站在下面安慰乾隆,樊庆的事情乾隆已经点了头,他果真让高斌自己看着办。
然而这几天乾隆都没去乾清宫,也没召见令嫔,他实在是没那个心情。这两天的军报里每天都在上报清军的伤亡人数。早上宫门刚开,一本折子就送到了南三所,上奏副都统和起阵亡。乾隆闭着眼,双手揉着脑袋,他只觉得脑仁子疼得不得了,胸口闷得慌,似乎是憋着一口气,总是吐不出来。
乾隆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眼堂发青,他吐出一口气,自己都皱了皱眉头,一股子酸臭味。
“即便是伤亡在所难免,可为何我军连连后撤,莫不成俄毛子的能耐就真的那么大?”乾隆连说话都没了劲,一想到俄毛子他就觉得心中憋得难受,这几天火发得已经够多了,这会儿也已经没有那些气力了。能做的便是咬着牙说到:“傅恒跟满福呢?把他们给朕召回来!”不行就换人,当初金川失利的时候乾隆也是这么干的。
“皇上,万万不可啊!”来保急道:“此时若是更换主将必定动摇军心,况且我军虽是后撤,但并未有大败之势。偃旗息鼓,重整军队,未不是上策啊!况且,若是换了人,又应当由谁去统帅三军?”
对啊!谁去呢?眼下能派出去的人几乎都派出去了,有点威望的,也就来保这些老臣了,要派他们去么还是再找别人?弘昼,乾隆的脑袋已经快转不动了,这是他脑袋里转过的唯一画面,几乎是脱口而出:“和亲王呢?”
乾隆一说完,高斌立刻反驳道:“和亲王如今远在江宁,大乘教的事情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未能处理干净!”他的反应比来保要快,来保本想附议却被高斌抢了先。
来保看了眼高斌还想再说点什么,乾隆却是摆手,“也罢!你们先下去吧,容朕再想想!”
来保和高斌应了声“是”便再不多言,行了礼就慢慢退了出去,两人不敢出午门,只是先去南三所候着。
乾隆这几天都没睡好觉,他甚至梦到了厄鲁特人和俄毛子杀到了紫禁城。他整个人躺在龙椅上,无力地望着屋穹。现在他有些后悔当初没听鄂尔泰的话,既然有了反叛的心,你如何再能容忍他。前方的傅恒等人怕是也轻敌,着了对方的道,这班第和策楞就是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对方给宰了。
要将弘昼唤回来么?乾隆眯着眼,脑子里不停地回想这个问题,他像是在打盹,身体却在不停地抖动。李玉轻轻地走上前来抓住乾隆的手臂,“皇上,是否宣令嫔娘娘来?”在李玉的心里,这刻能让皇帝缓过来,心情变得平静的人也只有令嫔了。
乾隆摇摇头,“不用了!朕想静一静,你也退下去吧,别让人搅了朕!”说完乾隆便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听到声音,也不想见到光,有气无力地说到:“把门都给朕关上!”
门关上的那刹那,隆宗门进来一人,那人见大门已关,便在外面驻足。
“王爷要不先回去吧!皇上也累了!”李玉迎上前来劝告来人。
“无妨,本王就在这里等着,等皇上醒来!李总管也不用去传话,更不用张罗什么,本王在这里候一会儿无碍!”
李玉颔首,他往后退到门边上,像尊石像般守在那里。艳阳高照,人影晃动,可是隆宗门外却依旧冷清。弘晓双手背后,瘦弱的身躯站得笔直,消瘦的面庞极是严肃,他抬头盯着艳阳,半眯着眼,不曾移动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