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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但使浮生爱恨倶空

江山旧梦 不知流年 6186 2024-07-11 11:06

  他不喜欢这里的,我总要带他回家的,回去寒山,让他安安静静的呆在自己喜欢的地方。

  不顾将士劝阻,不顾路途迢递不顾他曾言,若自己去了,便烧成灰,随意撒了便是,人死灯灭那还有那些讲究。

  她不愿他一世坎坷苦辛,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她不愿日后再见不到他,一点念想都留不下。

  他向来讲究的多,生前半世皆受剑魄寒气煎熬,若是死后被烟熏火燎,她怎能忍心?

  南熏将寒江的铠甲兵刃留下,葬入皇帝下令所铸陵墓。

  带了一副棺木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回去,姑苏城外寒山居后,他是喜欢安静的,看着这片山水,不受烦扰。

  有山中人砍树作歌,“我看红尘多娇,我看江山如画。我看名将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我看自古英雄,总被雨打风吹散。”

  一时间泪如雨下,总也止不住,怪道曾听人说有哭瞎眼睛的。

  他说不喜欢她哭,她也不想哭,可是眼泪就像失去了控制,不听她的,独自流个不停。

  那时候,南疆慑服括土千里,九黎内迁,北狄万里疆土入成国,赫连王已带北狄太后,昔日成国昌平公主前来大成境内定居。

  天下承平盛世将起,可那个人总是不在了。

  记得当年樊盈岫出嫁之时曾与苏伊人调侃南熏思慕寒江,一眼成劫,十年执念,可曾生悔?

  南熏恍然当年初见情景,她带着才四岁的南熙被一路追杀,跌落桥头,近乎绝路。

  有个呆子跳将出来,却只会叫着,“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岂可欺凌两个弱女稚童,”还躲闪着,直道,“再不停手,某就不客气啦!”

  那群杀手却不会留情,只把刀剑砍来,南熏只拼死蓄力一搏,拦下杀招,却因躲避当面一击,反被打落桥头。

  那时杨柳青青浮动河岸,飞鸟鸣啾,天蓝如碧,她好似许久都没有注意到,春日的风色,她想,就这么结束了吗?

  合族皆没,血海深仇,纵死不甘,我必化厉鬼讨尽血债,只是可怜了弟弟年幼,不曾过两天平安日子,便只能随我这无用的姐姐枉死了。

  那呆子傻傻爬到桥栏上,不顾身后刀剑要来拉她,只是这些都来不及了。

  那杀手尚不放心,掷出手中刀兵直对她姐弟飞射而来,不甘,她实在不甘,被缚胸前的弟弟咬着唇不敢出声,泪水滑落,流到胸前。

  这是两年逃亡中养成习惯,让娇惯任性的弟弟受惊受伤都不能发出声响。

  她想翻身,起码不能让弟弟在她先伤先死。当下思绪万千,却只一念之间。

  许是在她最为绝望的时候,那个人踏水凌波,若神仙中人,伸手搂住了她。

  将她姐弟两人带回小桥上,顺便将为了救她险些自己掉落桥下的呆瓜陌楼给拉了回去。

  然后他剑若游龙,浮光掠影,不过一时回转翩飞,便斩杀了那些杀手。

  那时候的他冲雅卓荦,湮去万丈红尘,遗世而立,只一眼便倾尽此生思慕。

  南熏思绪间缓缓道,“覆眼红尘,三千繁华,入目只此一人。”从此除了复仇,弟弟,这便是她唯一执念,无所谓悔与不悔。

  她曾两度寻郎,最终是失去了他。她踏遍天下,寻他的足迹,期盼着能再看到他,毕竟他曾两度死生,都撑过来了,她怎么都不愿面对,再寻不见他的事实。

  时隔二十年后,她重新踏上那座桥,亦如初见,又是春色明媚,往来行人,却再见不到他。

  原来,他真的不在了。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她神思不属,不知怎的回转寒山,听闻说书人讲,弟弟南熙又挥兵横扫西域三十六国,开疆拓土三千里。

  她听闻皇帝,皇后,太后,太子亲去寒江陵前祭拜,悲痛欲绝,将寒江追封定王。

  人死了,追封再怎么丰厚又有什么用?收买人心吗?

  这当真是可笑的,当年寒江就是被那个女人所害,才会半世皆为寒气磋磨,生不如死。

  那个女人假惺惺的流几滴眼泪,转身不就跟别人了,为夫厌弃,又要回头找寒江诉苦,如此反复无常,左右逢迎。

  此等心狠手辣毒妇何以得善终?害了别人,做尽了恶事,却可端享荣华富贵。

  是不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她走着他昔日走过的路,带着有他的记忆,见姑苏上元灯会如昼,有情人双双对对,与这世间万水千山踏遍,却再不见他踪迹。

  有人灯会上求得佳偶,将摊位让的花灯都赠予往来行人,让所有人都分享欢喜。南熏无意识的经过,也得了一盏,是最后一盏,连摊位都不顾了。

  她想起他们也一同赏过花灯,看着别人都欢欣喜庆,河道里的水流里,满是飘摇不定的祈愿灯。

  想起曾经他为她点燃一路花灯,为她放天灯。如今却是再不能陪在他身边,只剩她一人悲欢。

  一时间悲从心起,泪如泉涌,靠在一双有情人丢弃的摊位,长歌一曲肝肠寸断。

  上元繁华夜如昼,龙君迁来水晶殿。祈愿花灯遂水流,九霄星汉落尘寰。

  岁岁年年有此夜,朝朝暮暮空余憾。踏尽千山人未还,望断天涯终不见。

  大好日子,街头人听了皆感凄凉酸楚,纷纷望去,只见一人踉踉跄跄远去,深感癫狂。

  她听闻古烈邀了当年一同作战的大和尚迁寺立庙寒山,更名寒山寺,收养孤儿伤残,香火鼎盛。

  她听闻董恪平定南疆,镇压江南岭南半壁河山,治戎理民,经济治世,浩学清德,传道流泽,成就大儒,万人敬仰。

  她听闻江湖子弟竞入讲武堂从军,或行侠仗义,惩戒败类,各派和谐,百花齐放。

  也听闻,民间《寒靖武》,《定公传》,《定王书》争相传诵,定王力挽狂澜,平疆定国……

  只是他真的不在了!

  她从未如此清晰的认知到,她躺到寒江墓前她亲手刻的石碑上,如此靠近那个人。

  取出那些为他酿的酒,洒落墓前,独自流泪饮下,只作共饮。

  那时他说待来年,秋露白出窖,你我同饮酒赏寒山苍翠,飞瀑流泉,可他再回不来了。

  她悔了,不该放了樊盈岫跟萧绎入阵,他就不会被人说动,远赴陇右,从此再没有回来。

  她去寻他,想了许久的借口,去为他送一壶新酿的好酒,穿什么衣裙?带什么首饰?梳什么发髻?化什么妆容?这这都让她辗转反侧日夜思虑。

  却因半途上被溃散狄兵为祸的百姓感动,结众抗敌,耽误了些时候,此后再见已是经年,重逢亦是永诀。

  她总想着他们都还有时间,很长的时间,她放不下那些诚挚的眼神,全心依赖她的百姓。

  他总为大局,为战事,为天下,付诸所有,乃至性命。

  九华初见倾心与,迷了心,惑了神。她在他身后,辗转十载方得他回应。

  可一念之间,家国大义,他出山,彼时山河动荡,他难辞萧都督临终托付,生离数载,戎马倥偬。

  他无奈应许萧都督,还大成盛世江山,承君此诺,死生不悔。

  往来朝堂江湖,奔波塞外帝都,踏遍千山万水,历尽机谋险恶,到底中了算计,付诸了性命。

  她眼睁睁看着他耗竭生机,握住她的手,对她道,此生天下不负,唯负于卿。

  那年二人相约,待驱逐鞑虏,平靖山河,于寒山相聚,从此不问世事,相偕白首。

  可这一切都不在能够,南熙与越曦两人带着孩子前来,与她讲山河壮丽,人世沧桑,希望她能以享天伦,忘却悲痛,把握眼前。

  她不忍亲人忧心,强作笑颜,不愿与其深谈,带了不知世事的侄儿南琛下山去了那座寒山酒肆散心。

  那酒肆早是装饰一新,不复当年陈旧,除了那面招牌,少了一笔的酒字。

  往来行人集聚,此地早成了城镇,许多住户行商,生机勃然,俨然繁华胜地。

  有说书人正讲当年寒江平狄旧事,引来酒客喝彩追问,那说书人自称曾在寒帅麾下听遣,讲的真个慷慨激昂,引人如临其境。

  南琛一见便要带姑母令转去向,被南熏止了,姑侄二人自寻了空位坐下,招呼小二上了小菜。

  那说书的却把寒江说成了仙神手段,稳坐中军帐不出,便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引得南琛好奇,欲言又止。

  南琛爹娘皆在军中,自知军事艰难繁复,岂是说书人一言而论。

  一旦提及寒帅,便生长吁短叹,如今有这知晓当年事的人在,自是好奇的,只是姑母情状实在奇怪,他也不敢轻言。

  南熏恍惚间道,哪有说的那么好,若生如此,他又怎会殒命北狄末役?

  言语间已是心痛如绞,饮下杯中酒,颓然出去酒肆大门,听得一个熟悉声音,回首,正是古烈教训淘气的儿子,身畔是他的表姐妻子说着好话,偏袒儿子。

  他们都很好,这盛世江山亦如故再不需他,损心耗神,披肝沥血,可只有他不在了。

  那时他说待来年,再来品你手艺,看是秋露白清冽,还是竹叶青醇香。

  可是,当下年年她都有酿制秋露白,竹叶青,却再没有他来品。

  她答应了南熙,日后要好好的,她答应了陌楼,不再眷恋过往……

  可却也当真做不到,南琛追到她身后呼唤,她置若罔闻,恍恍惚惚回去了那寒山旧居。

  那里应是有人照看打理的,虽是陈旧,不曾蓬乱。

  她挖出了当年埋下的秋露白,跌跌撞撞到了那墓前,靠着无字墓碑,和泪同饮。

  窖藏十余载,果然好酒,只她却越饮越清醒。她犹记得寒江临去时候,托付她“勿念我这无信荒鬼,可与陌楼相偕终老”。

  待陌楼与南熙一家三口赶来时候,只见南熏已是,满头青丝化霜白,犹自独守枯冢前。念念不忘旧时光,谁知钟情此生憾。

  四人俱不敢语,只见南熏削下一截白发,埋下墓前,亦如这段无望的痴恋。

  痴痴呆呆了许久,你怎能如此狠心,早在当年便已将她托付他人?

  陌楼上前扶住神思无属的南熏,听她念“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不胜凄苦悲凉,只在寒江墓前也说不出来甚么。

  这么多年,该说的话,不该的说的,明示暗示,早已说尽了,只看听得人能否听到心里去?

  寒山旧居渐远,那处已入寒山寺外漫长台阶,满是杨柳依依,桃花烂漫。正是最好的时节,便如年少时候。

  寺门口善男信女往来,求平安长寿,福禄安康,财运姻缘,热闹烦扰,早已不是当年无人问津的荒野寒山了。

  良久未言,两人到了一处僻静之地,驻足一处山野荒岭,一片丛生杂树,荒草弥漫。

  “你为何还要跟着我?我给不了你要的,”南熏神思缥缈心若死灰道,“我此生无法忘怀的始终是他。你自可另选良媛淑女,何必将心思年华都浪费了?”

  “他亦是我知交,我亦不愿他被人遗忘,了无痕迹,这与我倾心于你,无关。”陌楼沉默片刻开口,终于鼓足勇气,将心中话说出,“我只想在你身后守护你,在你疲累脆弱,想要转身的时候,给你依靠,一直都是。这是我的事,与人无尤。”

  “我之生平谓有三大憾事,当年,因为雪魄冰晶,乐尧君倾身丧雪涯,此为一憾;可还是来不及救寒江,令他英年早逝,此为二憾;而你抱憾此生,难忘逝者,郁郁寡欢,当为此生至憾。若生离你而去,可谓死不瞑目,所以,不要赶我走,可以吗?”

  “其实当年,寒江临终时曾托你我终身,只我不愿…”蓦听南熏此语,陌楼神色一紧,终是不动声色。

  “他总是什么都安排好了,却没想过我意愿,我有恨有怨,亦不愿从之,”南熏苦笑,显得格外疲累道,“你便不悔?”

  陌楼痴痴凝望着南熏,欲言,却被南熏打断,“我悔过,很多次,我倾心慕恋之人,十载追逐,三载生离,最后却一别成永。

  我付出,我追逐,就是为了回报,为了他能与我白头到老,可一朝死别,我却要更久的时光来遗忘。

  只是我累了,累到无力继续下去,只是想找个地方依靠停留,你也不在意吗?”

  “我在意,很开心,你能够想起我,无论是怎样的缘由?

  你说,当年九华山下小桥流水,一见寒江倾心。可当年一见倾心的又何止你一人?

  你从来不记得那个看你就看呆了的我,也是一见倾心。

  只有你苦苦追逐他的脚步,我眼见你失望得意,开怀悲苦,直至今日,方才看到我,方觉此生无憾。”

  夕阳下,两人的手,终于牵到了一起,隐约传来,“便是我无法忘怀他,也不悔?”

  “此生不悔!”陌楼很坚定的回应。

  那时候他们都已经不在年轻了,再没有年少时候的执拗与决绝,只因为太累。

  在很久的后来她有了一个孩子,名唤陌寒山,那是她血脉的延续,过往的纪念。

  她带着他的孩子,陌楼,一同前来寒山居拜祭寒江。

  不过初初总角的陌寒山纯真无邪问她,“阿娘,他是谁?”

  “一个很重要的人,不能忘记的人。”她心里隐隐一痛,再不似从前,悲痛欲绝,终日生不如死,宛若行尸走肉。

  “那孩儿以后要替娘亲记住,娘亲就不用担心会忘记了。”年少陌寒山很是纯质,开心的想出了个好主意。

  “好,那你以后可要记牢了。”陌楼南熏同时应到,两人相视一笑。

  她想,她以后随着陌楼行医走天下,怕是不能再每年都来看望他,给他送酒喝,便取了地窖里的酒埋到寒江墓前。

  日后有暇,再酿了新酒,便把它埋到墓前。当年的桃花酿还是埋到了地下,少了一人,她在无法去喝这约好的酒。

  她如今年岁渐老,不知还能酿上几回酒,不知还能来看他几回,也不知何时想起他来,心才不会再痛?

  他与她从相遇到别离,几经离索,从追逐到相许,从生离到死别。

  后来他成了她心头一根刺,一直痛,一直伤,舍不得,放不下,不愿拔出。

  那怕拔出便可以好,她也不愿,那样浓烈的情意,她以为她会至死不变的。

  须知当初若非他临终留言,让她要好好活着,她想她怕不是要随他而去了。

  他们都说,让她放下,让她看到外面,不是自己切身之痛,又怎能理解。

  她不能忘却呀!那样他一个人那样孤单,那样寂寞,只要一想起,她便心痛不已。

  却不想如今会没有那么痛,那么伤,是否有一天,她会把他放下,留下一道疤痕,偶然的想起来,偶然的作痛,渐渐遗忘。

  想来这世间最可怕的便逝如流水的时光,将会携去所有,便如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蕴盛。

  这世间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是要错过,要失去;或有那个给了你最深的痛,最真的情,最初的爱,却注定不能陪你到最后。

  有缘相遇无缘相守,是一场注定的劫难,亦是生平幸事。

  这世间能有一人让你全力以赴的爱过,恨过,痛过,刻骨铭心,求不得。最是无情流年度,但使浮生爱恨倶空,终不悔。

  倘若从头来过,让她选择,她还是宁愿去爱去痛一场,只因能够遇到那个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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