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泽浩瀚,清凉的水波不时掠过巫鸩的脚踝。巨兕一步一颠,她得咬紧牙关才能勉强撑坐在它背上。弃摊手摊脚横趴在兽脊上,依然昏迷得没个声响。
直到离了岸边老远巫鸩才猛的向后一仰,喉间的甜腥味直涌到齿间。碧波荡漾,巨兕在兽铃的指引下乖巧无比,默默滴朝着对岸挺进。对面的山影越来越清晰,巫鸩眼前却一阵一阵发黑——她右臂其实早中了一箭,刚才是把箭杆折断,装作若无其事的。
但箭伤不是关键,眼下她已经快要控制不住兽铃了。
巫鸩的体力已经快要被耗损殆尽吗,左臂痉挛似得直颤,铜铃几次细微的频率跳调,巨兕就立刻暴躁起来。她咬牙抬起火烧火燎的右臂,紧按住左胳膊稳下铃音。巨兕回过头去,又恢复了温顺模样。
终于上了岸,巫鸩和弃滚下兽脊。弃摊手摊脚地滚了开去,巫鸩伸手去拉他,刚伸出手去却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便歪了下去。
本来已经转身踏进水泽的巨兕忽的没了铃音束缚,小眼睛马上瞪得溜圆,调转过头缓缓朝走来。那支坚实的角缓缓低下,瞄准了躺在地上挣扎的巫鸩。
它开始加速,迈着重重的步伐朝巫鸩二人奔去。巫鸩耳鸣如群峰乱舞,眼前一切都旋转着模糊起来,她强撑起来向前一趴遮住了弃,同时拼劲全力挥动了一下左臂。
“叮~~~”天地在铃音中轰然坍塌,巫鸩失去了意识。
这是个阴天,太阳没有露面。空中的云颜色越来越深,等堆积的云层从灰色变成蓝黑的时候,林间的浓雾倏忽散开,大雨如注。
弃是被雨砸醒的。他半张脸贴在地上,草地吸了水刺得他脸颊又疼又痒。弃的眼皮又重又涩,身上像压着一座山。等他勉强抬起脑袋咳出鼻腔里的雨水,才发现巫鸩瘫在自己背上。
“妖精?妖精?”他咳嗽着翻坐起来抱住她。没有回答,巫鸩双目紧闭小脸灰败,右肩膀处那块绛红色倒是渐渐在扩大。弃连忙撕开那湿透的衣衫,一支折断的箭杆狰狞地埋在雪白膀子上,伤口周围的血有些已经开始发黑结痂了。
擦了一下脸上的水,弃抱着她踉跄起身往山中去。万幸,在俩人没有被雨淋死之前寻到了一处山洞。地势略高,洞内不深,应该不会有熊。外面起了风,雨水被风裹挟着开始旋转着在大地上肆虐。
幸好洞中还有一些枯藤草叶,弃凑巴起来找来两块石头开始打火。他的左臂有些扭伤,总不那么给力,石头打在一起老不出火星。弃鼓着腮帮子猛地一磕,终于有了点子小火星。
火堆燃了起来,弃把巫鸩身上的湿衣服褪下来烤干。脱到一半,她腰上那条兽皮腰带掉了下来,那上面挂着好多个皮囊布包,平时巫鸩从不离身。
弃伸手捏了捏,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会儿,几个小皮囊除了一个里面装了一束黑发以外,其余都怪好闻的,大概是草药。最大的那皮套子里装的一套针砭。然后,布包当中全都是些削得很薄的竹片与木片,那上面全是墨字。
弃一张一张地看着这些,竹片与木片似乎并不来自一个地方。木片上全是任务命令,指挥巫鸩如何行事。
竹片上却是些关心之辞,什么每日大小食要照常吃,露宿林中要注意飞禽猛兽。最后一张很奇怪,写的是某人太过挂念巫鸩,每夕都无法安眠。让她不要强撑着,随时可以回山中去。
篝火不大,弃却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烟,什么叫没了她无法安眠?!这人是谁?!他一甩手把这张竹片砸进了火堆里。火堆咔哒响了一声,把竹片吞没。他满意地回过头,正瞅见巫鸩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烧了什么?”
巫鸩示意他把腰带递过来。弃连忙把竹木片全都收拢了塞回去,不料巫鸩有气无力地制止了他:“全烧了吧。最绿那块竹片留下。”
刚才烧的就是那一块。
弃脸庞直抽,两手一端哗啦一下全都倒进火里了。然后蹲在巫鸩身边打开那一个个草药囊,一边没好气地说:“绿什么绿!我不耐烦分辨颜色,干脆全烧了。你看我绿不绿?”
巫鸩罕见地没斗嘴,只伸手掐住了弃的手腕。她浑身只有一件小衣蔽体,弃不敢低头看,只得抬头与她对视。却见巫鸩满额是汗,脸色白得透明:“拔箭!”
她指给他一个药囊:“这里面的粉末,你先撒在我肩上。”说着又从皮囊里抽出一支细长铜针:“用这个,在火上烧红之后剥开箭簇旁的肉,然后拔。”
外面大雨倾盆,狂风催动林海的声音犹如拍案的巨浪。弃出了一头一身的汗,铜针在手里直打滑屡屡掉进火堆。巫鸩靠在岩壁上看着弃满是汗珠的油亮后背,想嗤笑他,张了张嘴却又默默合上了。
她扒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还好,皮囊还在。那是跑出熏育时她从牤那里拿的馝酒。巫鸩举起豪饮几口,踢踢弃递给他:“给,喝了快点动手。”
用酒作药是巫族朋众的医术之一。弃摇摇头,用布包裹着烧红的铜针凑到她右肩前:“你往左边看,别看我。”
巫鸩别过头,仰头猛灌一口,勉强笑道:“大巫朋自小便教导我们,药若不能致眩,便不能治愈。这酒虽不是用桃李大麻籽酿成,倒是也不差~~”
后面的话变成一口凉气被她吸了进去,烧红的铜针碰到皮肉的呲呲声格外地大。
巫鸩猛一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大邑商的箭簇铸有倒翼,硬拔会成一个大洞,若中箭便只能把肉拨开再拔。弃的汗珠从额头滚到鼻梁,巫鸩的肩膀单薄得可怕,整个人在他手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弃埋头在那伤口上,低低冒出一句:“对不住。”
巫鸩仰面瞪着洞顶,似乎想把那黑黢黢的岩石瞪出个坑来,最后只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妖精,你还是回玉门山吧。我已经害死了太多亲近的人,不能再害了你。”
铜针慢慢割开伤口,箭镞的翼尾已经可以看到了。巫鸩抖了起来,连带着那露在外面的半指长箭杆上下直颤。弃一只手揽住她轻声安慰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没伤到骨头。”
巫鸩汗出如浆,攥着酒囊的手指节都崩得发白。抖着手呷了一口酒,她吐出一句:“不!”
“你说什么?”
“不走。”
“听话,我有些事要做,不想你跟着送死。”
口子够大了,弃汗浸浸的手捏住箭杆肩膀猛的一拽。巫鸩哼了一声,脸色猛的一白,接着浑身大抖起来。弃把短箭一扔揽住她,巫鸩头偏向一边,自个颤着手把剩下半壶酒对着伤口倒了下去。
酒水浇了一半,她已经疼得缩成了一团。空气潮湿闷热,弃浑身都是水,已经分不清哪是巫鸩的汗,哪是自己出的汗。他拿着那几个草药袋央求:“妖精妖精,再坚持一下,这些用哪个上药?”
巫鸩指了指其中一个,手就垂了下去。弃看见那只原本指尖粉嫩的手现在惨白得几乎透明。他忙忙地把药囊里的杂色粉末倒在那个血呼拉碴的窟窿上,一股呛人的气味直蹿鼻腔。
巫鸩半拉身子靠着岩壁,一层层的汗把岩石都浸得有了点温度。她头晕眼花,眼前的弃忽然旋转起来像是要变成两个,她抬起左手去抓他,挠了一下又一下。弃按下去,她又抓。弃瞪她,巫鸩瞪回来,咬牙道:“说好的,你永远是我的奴隶。”
弃一呆。
“我永不卖你,也不放你……我要你陪着我,一直到我死。”
“你听我说,有件事我本该在5年前就了结。可那时出了差错,害死了戈父他们一家。如今我二世为人,这些债、这些仇得由我去讨回来。你等我,我了结这事就去玉门山找你。”
“我跟你去,”巫鸩打断他:“你需要帮手。”
“你不知道是什么事!”
“可我知道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才像个活人!知道为什么活就不怕死!妇纹她若是活着也会明白我。”
弃垂下头半晌,忽摸了摸她的头:“不会再有第二个纹儿了,不会再有人死了。”
他的声音很低。巫鸩汗出如浆,强打起精神问:“你打算做什么?”
弃张了张嘴,巫鸩又说:“从头开始讲。”
“好。”弃用指头梳着她的头发,沉吟着说:“这事得从几尊鼎讲起。”
后母戊大鼎的样子慢慢浮现在眼前,巨大方正、金光璀璨,弃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