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朝的脸沉得能耷拉到地上。
和子旦不同,子朝身上没有多少膘肉,一身晒成褐色的精练肌肉,整张脸上只有那修剪整齐的茂盛胡须和俩眼袋突出。
此刻那俩眼袋正一抽一抽地颤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被车颠的。
其实都不是,他是被子画给抽的。
兄长失势,子朝正是得意的时候,原本想趁机让儿子在父亲面前露露脸,结果出了这么大一个丑,白挨父亲一个嘴巴。子朝气不打一出来,恨不得立刻胖揍那不争气的小混账一顿。
但是首先,他得先解决掉眼前这个煞星——这个早就该“死”的人。
在相距一百步时,两辆车停了下来。八匹战马四四相对,各自站着抖棱尾巴。此时殷军已经全数撤走,子杲的师团跟在弃的战车后头,活像是他的部下。子朝看得火起,狠狠地剜了儿子一眼,被绑成个团子的子杲畏缩地低下了头。
弃略挪一下,挡住了子杲:“子朝,准备好了吗?”
“杀你不用做什么准备。”对方啐了一口,俩眼袋子跟着一蹦。
“你理会错了,我说的是你准备好去死了吗?!”
“死”字陡然一高,巫鸩得了暗示般猛催战马,四马拉动战车隆隆直冲。弃飞快射出一箭,丢下弓抓起铜戈直奔子朝。片刻之间抓弓射箭,羽箭准头必然不足,子朝大吼催车快走,一面侧身轻松避过。
不等他站直,弃的铜戈已经到了跟前,锋利的铜戈从子朝耳边划过去,恐怖的嗡嗡声直灌耳中。子朝大声呼喝,御者催马疾驰将两车拉开距离。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弃在挑开一条路之后并没有向前冲出重围,而是调转车头杀了回来。子朝骂道:“还有存心找死的!好!射手列阵!瞄准那车……”
他梗住了,对面车上,弃把他儿子拽起来挡在身前。子朝怒道:“什么狗屁小王!居然也学那唵臢野人胁迫要挟!放了他!我与你单斗便是!”
弃仰天大笑,一手把子杲压低一些:“你猜我信吗?五年前你那次偷袭,我没齿难忘!”
两辆战车再次对冲,弃踩倒子杲轮戈便击。两柄铜戈撞在一处,戈头互相勾缠,弃与子朝呼喝连连,两下发力谁都不肯撒手。两辆战车被这二人用铜戈连在一起,马蹄疾驰,车轮轰轰,距离越拉越远,若再不松手,二人中谁力气略小就会被拖拽坠车。
眼看两车之间快到极限距离,巫鸩咬牙一拽缰绳,生生将战马驱向左边,战车一歪,两车之间的距离也近了一些。子朝趁机将戈向前一伸扽了出来,不等站稳,就听他儿子大声吼道:“父亲!放箭!”
手脚被困在一起的子杲趁着弃和巫鸩分神,居然扎挣着从车上滚了下来。子朝眼睁睁看着儿子消失在那巨大车轮之间的烟尘中,胸口如遭斧劈,他举戈咆哮道:“放箭!放箭!射死他们!”
箭雨还未到来,一阵戾风直扑他头顶,弃的铜戈直劈下来,子朝连忙抓盾去挡。咔嚓一声,铜戈砍在那木盾上,弃大吼一声,木盾高高飞起甩了出去。
“去死吧!”弃双目赤红挥戈爆砍。
“放箭!快放箭!”子朝挺戈去挡。
弃身后一片弓弦开合之声,羽箭嗡嗡鸣叫着只刺过来。他不管不顾,眼中只有这一击,只有子朝这一个人。
咔嚓,是铜戈砍在钝物上的声音。扑哧,是羽箭戳进皮肉的声音。
殷兵们瞪眼看着战场中央,两辆战车撞在一处,一辆的车轮卡住了另一辆的车辕。子朝的御者正手忙脚乱想把那该死的车轮扒开,而一辆车上,车辕前空空如也,巫鸩举起大半人高的皮质车盾挡在弃的身前,那些羽箭便是戳在了盾上。
兕皮蒙的盾坚固柔韧,铜镞无一能穿。巫鸩跪在盾后,看着镞尖戳出的凸起哼了一声:“奢靡。”
而那两个纠缠在一处的男人则是一站一跪:弃这一击已经砸中了子朝,铜戈瞄准的也是子朝的头顶。然而,刚才二人那一番拖拽让弃的戈头有些松动,如今被子朝一挡,那戈头居然一翻转了个弯,原本该劈中头顶的戈头现在反过来对着弃这一边。
戈这种武器的缺陷极大,就是戈头由于是横装在柄上,勾杀啄击吃力一大极容易掉头转向。这本来也就是战场上常有的事,只是弃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片刻的沉默,弃瞪着那个卡在子朝头顶、掉了个儿的戈尖。子朝向上一挺,挡开那铜戈大口喘气。
他余光一扫,见子杲已经被部下抢去,完好无损地站在人群之中。子朝大喜,回戈指向弃:“看来天帝庇佑的是我!是亳地!你这匹夫!单车陷阵有什么用!你一个人挡得住这三师大军吗?找死!”
弃居然笑了。
他比了个嘘的手势,一只手放在耳畔做倾听状:“听见了吗?谁说我是一个人?”
亳军后列忽然大乱,杀声顺着河岸飞速蔓延。其势甚大,惹得子杲这一师都开始骚动不安。子朝急令人速去查探,子杲还未迈步,已有亳兵飞奔来报:“报师朝!殷兵携抛石、骨镞偷袭渡河师团,数十船只皮舟被毁!”
子朝大惊,登船的是他长子的师团!
“伤亡如何?运送多少人了?”
“殷兵瞄准的是舟船,我方伤亡甚微。已经有四旅到了对岸,一旅被困在岸边。”
也就是说第一师过去了五分之四,只余下一旅被困南岸。子朝心中稍安,讥讽道:“怪不得你宁愿拿自己做诱饵,也要让殷兵暂撤。原来是要吸引我父子的注意,好让他们去偷袭渡口。可惜,第一师已经过去得差不多了,你终归白搭一条命。”
太阳突然毒了起来,白花花的阳光刺的人睁不开眼。大河岸边一片烟尘杀戮,弃长身直立,淡然站在千人包围之中,那魁梧的身躯在地上画下一片浓重的黑影,遮住了身后的巫鸩。
弃笑着摇了摇头:“从一开始,我的目标就不在哪一支师。”他的长矛缓缓指向子朝,阳光给金色矛尖洒上了一层耀眼白光:“我只要拦住你们渡河就可以了。”
在兵力少于敌方的时候,分兵出击是大忌。但如今双方实力相差太大,就算猪十三能把这支临时整合起来的师团调度得当,一师之力也不可能拿下子画的四师。
好在渡河需要时间,弃还有阻击亳军的机会,他只能赌一把。所以这一旅精兵从来就只有一个目的:阻止亳军渡河。
如今弃一扰一退,又用自己当诱饵引开了子朝父子。先前撤走的那一旅精兵就有了机会重新杀回来,直捣河边。
“一旅对一旅,结果还真不好说。”他笑得愈发开心。
子朝又惊又怒,连连呼喝拿下小王,增援第一师。亳兵得令上前,弃左右拨打,拼出一个空档,巫鸩背着兕盾从他身后蹿出直扑子朝。她左手执钺,右手连掷,子朝身前三个戍卫捂着眼睛倒了下去,四枚手掌长的铜针钉穿了他们的眼球。
这些亲兵都是子朝多年的亲随,如今重伤倒地,子朝连眼皮都不瞄一下,只高声喝令:“射手放箭!射死他们!”一面返身退走,与王位大业相比,几个亲兵根本不值得他逗留。
见他要走,巫鸩左砍右劈奋力疾追,可子朝已经混入人群消失不见。她立即回头奔向弃,就这几步的距离,二人耳边都响起了弓弦开合的恐怖之声。
箭雨再次落下,巫鸩一个鱼跃将弃扑倒在地。她背后的兕盾够宽不够长,能护住俩人的躯干却护不住头手。数支羽箭擦着她的双腿和脸庞钉在地上。弃大吼一声,抄起一面丢在地上的木盾,一手抱着她向子杲的战车退去。
战车车轮与十几岁的少年一般高,车厢底部距地面不到一米。二人试图钻进车底,巫鸩的盾卡住了,弃使劲割开绑带,一手将她拖了进去。
车底狭小,俩人以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交叠趴着,四面八方都是羽箭落地的噗噗声。弃咧了咧嘴,俯在她耳边轻声说:“咱们的婚礼,是不是还缺了点事没做?”
巫鸩推开他,以肘撑地爬着与他拉开距离。弃连忙抓住她光滑的小腿,被一脚踹在了脸上。巫鸩一只手向车外探去摸着什么,一边咬牙道:“六礼未成不为婚姻,请小王自重。”
她使劲一揪,嘭的一声把战车上另一面车盾给拽了下来。这样一来,车底左右两面都有皮盾遮挡,只剩下前后两处了。
外面的人也意识到了再这么射就是浪费箭镞。子杲大声呼呵着射手停下,叫戈兵上前往车底勾刺。
二人趴在地上听着外头的动静,不约而同地开了口:“你会不会……”
后头两个字都没说出口,二人一起看向战车前方那一堆纷乱走动的马腿。巫鸩漠然点了点头,弃一捏她的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