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车外面,子杲亲执铜矛上前。
这两个混蛋害自己出了那么大的丑,剁碎了也难消心头火!他指挥着亳兵围拢过去,有亲卫劝他小心,被子杲一膀子拨开。那辆战车静静地停着,两侧被兕盾掩住看不清楚,只有那四匹战马不耐烦地原地踱着。
前面是战马,他们断不可能从那里逃脱。子杲命人围住两翼,自己带人绕到车后。车底晦暗难明看不清楚,他大吼一声去死,弯腰举戈向车底捅去。
底下是空的!
子杲忙朝内看去,还未看分明便听到车前一阵惊叫。等他直起身子才看到,二人已经从前面钻了出来。
“放箭放箭!拦住他们!放箭!”
羽箭飞来,却不是来自亳兵。是弃用战车上的弓箭向气急败坏的子杲放了两箭。他连忙闪在亲卫身后,噗的一声,那倒霉的亲卫捂着喉咙倒了下去。子杲从尸体上迈过去,大吼着抓住他们。
而此时,巫鸩已经解开了两匹战马。
他们要干什么?解开马还怎么驱动战车?子杲连声高呼,亳兵射手纷纷拉弓射箭,那两匹没被解开的战马成了活靶子,痛苦嘶鸣着乱踢乱踏,却是不见小王和巫女的影子。
人呢?另外那两匹马呢?
响天白日里,子昱忽然觉得有一团乌云遮住了头顶。他转过身去,只见两匹战马飞奔腾,前面一匹战马高高跃起从他头顶迈过,巫鸩趴在上面牢牢揪住马鬃,看也没看他一眼。
子杲目瞪口呆,商人征伐闻名天下靠的是战车,会骑马的人并不多。因为马匹走动时脊背左摇右晃,人跨坐在上面极难坐稳,当时又没有能将人固定在马背上的装置,所以大部分族裔养马都是用来拉车。除了羌方、鬼方、熏育这样全民骑射的部族,鲜少有其他族裔会骑马。
第二匹马几乎是贴着头一匹冲过来的,子杲慌张缩头,弃的鞋底擦着他的发辫掠了过去。腾起的烟尘呛得子杲眯起眼睛不住地咳嗽,等他能说出句完整话的时候,这两匹马已经跑远了,只余下一些羽箭徒劳地落在它们身后。
大河沿岸烟尘滚滚,四处都是兵戈相击中的铿锵之声和喊杀声。岸边的地被人脚和车轮碾压得凸凹不平,亳兵和殷兵都杀得红了眼。
一到大规模步兵相搏的时候,战争就只剩下了丑陋。以前铜制武器对石制武器还有不少优势,一开打很快就能见输赢。可如今交战双方都是不缺铜的主儿,铜戈铜矛装备齐全,就连木杵上都安了不少铜钉。武器不分伯仲,谁能获胜就只能看兵士的个人素质了。
率领这支殷人旅团的是舌的心腹旅韦。原本他只是个管理百人的小行长,舌升职了之后便把他也提了一级。这一级之差在子画、昭王眼中连颗尘埃都算不上,可对一个小族出身的人来说这可是天差地别。上古至今一直是大族贵胄世袭权力,小族众人根本没途径提升地位。
但是大宰让这条途径便成了现实。
自他辅佐昭王以来,便开始大力提拔小族中人。大邑商内外服有些小族原本经常伺机叛乱,后来逐渐发觉只要服从王令、卖力征伐便能收获财富、封地,若再上进一点,封侯领邑也不是梦。有这好事,那谁还叛乱呢?
韦族只是殷地一个极不起眼的小族,全族人连块像样的地都没有。后来旅韦一经提拔,大宰便在殷地西南给韦族重新划了一大片地作新邑,族中所有被登入伍的士兵家人还得了额外的赏赐,韦族全族都对大宰和舌感激涕零。所以旅韦绝不能让这些亳兵渡过河去。
河那边就是大宰,就是自家族邑!旅韦乘着战车在人群中奔驰冲杀,他红着眼睛,挥动长戈向车下左勾右啄。着白色深衣的亳兵一波又一波涌上来,旅韦挑翻一个举矛冲上来亳兵,挺身大声嘶吼道:“杀了他们!保护大邑商!保护家园!”
“保护大邑商!保护家园!”
响应声此起彼伏,沿着河岸一路炸响开去。
“保护大邑商!保护家园!”
这些殷兵在亳地被羁押了半月,各个都憋着一把火,如今得知这胆大包天的亳军居然要向自家殷地进攻,那还客气个什么?殷军士兵嘶吼着,长戈长矛密林一样向敌人身上招呼过去。
“保护大邑商!保护家园!”
殷兵气势如虹,这一旅全是老兵,跟着舌南征北战经年有余,如今对付这旅临时登入的亳兵豪不费劲。他们一部分砍杀亳兵,另一部分专门破坏舟船皮囊,不少被砍残的亳兵也被他们废物利用,挑起来往舟船伤猛砸。
岸边那些舟船堆满了亳兵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伤员。许多亳兵拖着残肢想要从船上的尸堆里爬出来掉进河里,可没等他们扑腾上岸,就被岸上的殷兵用长矛捅了回去。绝望的叫声压住了河水奔流的声音,力竭而亡的亳兵越来越多,河面上浮尸或仰或俯,一个挨着一个默默漂着,大河南岸的水域渐渐变成血红色。
这场突袭进行得非常快,子朝还未赶到,这一旅亳军便已被殷军屠得差不多了。旅韦极目远眺,但见子朝带领人马杀气腾腾扑了过来,他心中咯噔一声,知道小王已经拖不住了,便急催自己的车右:“振铎!”
铛铛声四起,旅韦大吼:“韦族兵士将船推走!全部推进水里!余下两行立刻撤走与师或回合!”
一旅分左、中、右三行,旅韦的族兵只是其中的右行。如今他让自家族兵留下,是想保住剩下那两行精锐。
可那两行不买账,他们大多数出身小康族邑,原先很是看不上这个出身微寒的旅长。今天这一战几无胜算,旅韦却身先士卒毫无退意,如今追兵将至,他还要坚持留下来完成使命。就凭这个,这两行高傲的殷兵便认可了他。
左、中两位行长在战车上振臂高呼:“先毁舟船!我们同生共死!保卫大邑商!”
指挥撤退的铎声被殷军“先毁舟船”的呼喝声压住了,整旅殷军无一人撤走。
车兵奋勇向前冲碾阻隔亳兵,战车卡住了,射手们就站在车上放箭。箭射完了,他们就跳下来在敌人的尸体上拔出来再射向对方。右行步兵跳进水里将满是尸体的木船往河里推,用戈矛划破皮囊排舟。左行和中行的步兵守在他们后方,砍杀着想冲上来的亳兵。
可那舟船太多,他们无论如何也毁不过来。旅韦回过头来,但见子朝的敦师已经杀到了。
那便战吧。他笑了笑,右手一挥:“吹号,全旅迎战。”
激昂的号角声响起,子朝的战车压着这声音隆隆驶来。整支敦师迅速排开,将这旅殷兵堵在了河岸边。
子朝睃着血红的河水和损坏飘走的舟船,眼珠子渐渐从眼眶中凸出来,他呲起牙,两撇暗沉的牙床露在外面。殷军的号角吹个没完没了,子朝似是不想与之争锋,低声说了一句:“放箭!”
无数弓弦开合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对抗着对面的号角声。箭雨向上飞起然后下落,号角声陡然中断。子朝冷眼看着对面挣扎的殷军,说:“再放。”
箭雨落在地上,引发的声音各有不同。落空的轻声、命中的钝响,还有中箭者的哀鸣。子朝根本不稀罕和这么一点殷军玩对冲,三轮箭雨下来,殷军阵地上就没几个能站住的人了。
开始收割。敦师的步兵冲向战场,这些人由子朝训练经年,下手果断毒辣。他们呈扇形推进,长矛对着地上还在挣扎的殷兵猛戳几下接着往前走,第二个人跟上来再补几下,第三个人跟着补。所过之处,所有殷兵都被砍刺得稀烂。
还是有人站着的,旅韦倚着长矛立在尸山中,猛一使劲,撅断了左肩那支羽箭的箭杆。在他身后,几个殷兵正扑腾着努力站起来。旅韦双目赤红,耳鸣阵阵,右腿被砍了几处,血流得热乎乎的。
他挺戈在手,踉跄着对围上来的敦兵们狞笑:“凭你们也想跟大宰对抗?做梦!!”长戈一挥,一个敦兵向后倒去,更多的敦兵向这边扑来,旅韦嘶吼着,疯狂地挥动着铜戈。
号角声忽又响了起来。旅韦的车右在倾翻的马车下探出半个身子,正努力吹着号角。他的脸被血污和灰尘弄得模糊不清,可那号角却坚定地响着。
一队敦兵向他冲去,旅韦拖着腿往那边赶,更多的敦兵向他扑来。那号角声断断续续的,最后终于消失了。
去河边清扫的敦兵回来了,低声向子朝回报着舟船的损失。子朝的脸色愈发难看,盯着人群中的旅韦咬牙道:“把那个旅长挂在树上,活活晒成肉脯!”
传令兵领命而去,大声呼喝着留活口。前面的敦兵让开路,这传令兵却忽地向前一载,扑倒在了地上,背后赫然一支羽箭。
“子朝!过来受死!”
敦师兵士纷纷回头,只见敦军后方,弃骑在马上埋头疾冲,在他身后是浩浩荡荡一支殷师。
最前的战车上,舌收起弓箭大声吼道:“旅韦莫慌!本亚来了!”
旅韦觉得,上司这鸭嗓子从没这么好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