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鬼方人虽说打输以后态度恭敬不少,但是他们催促弃一行人现在就动身赶路,还是往林子深处去,这让弃有些警惕。
弃看看天色,皱眉道:“现在?”
“现在时机正好。”兽牙汉子殷勤点头。
“别耍我。前方是条河,黑天半夜渡河,你们想干嘛?莫非那鬼方易嫌弃我族人少,打算在河里解决我们?”
“绝无此事!我族族长一向尊崇实力,对您这样的部族礼遇有加。”兽牙汉子挺胸争辩:“请您放心,以河神的名义起誓,我绝对会安全送您到达城里。”
屠四啐道:“这话更不可信,鬼方和我们一样是狩猎放牧的,你们尊什么河神?要尊,也得像我们马羌一样尊虎神、白马神才对。咋的?随便说个神起誓,然后弄死我们不负责呗?”
那时还没有个大一统的信仰体系,各族尊奉的神明都不一样。商人尊天帝(甲骨文中也写作“上帝”)、周族尊他们的祖先农神后稷、羌人尊虎神、白马神。这鬼方也是个游牧族裔,怎么想都不该尊河神的。
不料屠四这话一出,俩鬼方汉子脸色都变了。黄毛汉子不顾还在流血的耳朵,欺身上前就要去打屠四:“可恶!你居然敢侮辱河神!”
“哎呦喂可以啊,刚才没挨够是吧?来来来!爷爷今天打不死你!”
只要有架打屠四就高兴,迎上去就是一拳,那汉子还未抓到屠四当胸就挨了一下,人不由的一缩。屠四一个鞭腿过去,那汉子立时飞出去半米,趴在地上吐起血沫子来。
兽牙汉子急了,抢上前挡住同伴,急切道:“马羌族长,我们确是一片诚意而来!我赤鬼部从不与人知道自家城址,此次大族长广募豪强,为示诚意这才肯让诸位进城。所有来人全都是半夜过河!莫说你这几个人,就是薰育、土方也是半夜渡河的。”
说着他朝着木头吼道:“喂!你跟着薰育部去过,你倒是和他们说啊!”
然而木头此时已经和姬亶、石头会合,胆气也大了起来。他俩手一摊:“我是想说啊,您让我说了吗?”
很好,屠四比个大拇哥:不愧是跟我混过的,这无赖劲儿我喜欢。
不过大事要紧,木头还是跟弃稍微解释了一下,表示确实薰育部也是通过了测试之后,夜里过的河。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一行人收拾了东西熄灭火堆,举着火把跟着兽牙汉子走。那个黄毛汉子跟在后面,对那几匹马又摸又看,最后晃着脑袋口中啧啧称赞。
雀巢一挺胸,得意地瞥了蓝山一眼:我选的马,连鬼方人都能骗过去。
蓝山装作没看见,背着幽迈过他往前走。
林深茂密,各种虫鸣鸟啼不绝于耳。弃一行人举着火把还总是深一脚浅一脚,那俩鬼方人却举着火把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只能看到两朵火光飘在前面了。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出了林子,那俩火光也停了下来等着他们。众人走得昏头转向,就连雀巢都苦着脸犯愁:半夜穿林,压根分不出是在冲着哪个方向走,这地图可怎么画!
走在前面的弃冷冷一笑,鬼方为隐匿自己宗主部,可真是煞费苦心。
没关系,只要能到赤鬼部就总有办法的。
等他们全都跟上来,这才发现那俩鬼方人居然站在一处岩壁豁口处。昏黄的火光只能照出一小片区域,显示此处是一个爬满绿色藤蔓的矮崖。
说好的河呢??这不还是山么?弃和姬亶对视一眼,回头去看那俩鬼方人。
“不是要渡河吗?怎么带我们来爬山?”
兽牙汉子很古怪地呲牙一笑:“是要渡河。但是得遵循我们的规矩,请各位闭上眼睛。”
屠四一抹膀子,一只飞蛾被他搓成了粉末。他不耐烦道:“嘿我这暴脾气!黑天半夜的闭上眼爬这个……这什么地方,磕着你爷爷怎么办!?”
“放心,不是往上爬,是往下走。还请各位配合。”
兽牙汉子一说完这句话就退开在一边。那豁口处突然亮起光来,里面呼啦啦出来十几个举着火把的大汉,看打扮都是鬼方人。
这些个人也没二话,沉默地走上前就要拿黑布套住他们的头。众人哪里肯干,纷纷举拳要打。兽牙汉子冷眼旁观,不说话也不阻止。
还是弃喝住了众人,他问木头:“就是这个规矩吗?”
前后跑着劝了半天却没人听他说话的木头猛点头:“是是是。他们给咱们蒙上头,然后一人搀一个给咱扶上船。”
“若我不愿意呢?”
“那这些守卫就会立刻把咱们杀掉。”木头指指抱着膀子看热闹的兽牙汉子:“他俩只是来接应测试,这些人是专门守护上船口。双方各司其职,守卫打死来人,与接应人无关。”
怪不得这俩货一到这里就傲气多了。弃懒得管那俩小喽啰,转身安抚大家套上黑布跟他们走。
众人纷纷被套上黑布,胳膊被鬼方守卫牢牢搀住,随着他们的引领向前走。弃眼前一空,脚下也没了准头。只得一手牢牢挽住妇纹,另一只胳膊被个鬼方大汉拖着朝前走去。
这套头的黑布织得极密,弃把瞪得眼眶都快裂了也看不到什么,只感觉前面有火把移动引路而已。
似乎是进了豁口,这山体两边极窄,没走几步就只能容纳俩人并行了。妇纹被另一个大汉接过去,走在前头。兽牙汉子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族长放心,夫人绝对安全。”
弃沉默不语。
再向前,脚下的路愈发崎岖,两侧的藤蔓枝叶也不停地抽打着头套。弃感觉到这豁口越走越窄,身边那领路人也不得以和他挤得近了些,弃都能闻到那一嘴的口臭味了。
忽然,队伍后面爆发出一声响亮的耳光。幽怒骂道:“摸什么摸?!找死啊?!”
所有人都停住了,弃高声喝问:“怎么回事?!你们做什么!”
甬道狭窄,弃在前面过不去。那兽牙汉子艰难地从前面挪到后面,挤过去呵斥了几声。又是悉悉簌簌一阵衣衫和脚步响,似乎是给幽换了个领路人。那兽牙汉子再费劲挤回来,讪笑道:“没事没事,解决了。”
“谁在幽前后?”弃没理他,昂着头高声喝问。
“后面是我!”石头的声音传过来。
“我在前头!”蓝山也高声回应。
“你俩警醒一点,如果再听见有人不规矩,立刻合力宰了他!”
弃转向兽牙汉子的方向,冷声道:“出什么事,我担了!”
没回应,兽牙汉子不敢说话,只冲着蒙着头的弃挥舞了一下拳头。队伍继续向前走。
又走了许久,河水哗哗拍岸的声音顺风而来。众人只觉猛然有风吹来,似是出了山间甬道。
鬼方守卫不许他们去掉头套,只聚拢了站着等待,只那兽牙汉子一人往河边去交涉。弃凝神静听,只隐约听得一两个字,像是有几个人在说话。
不多时,兽牙汉子招呼道:“来,扶他们上船。人上小船,马匹装大船。”
说是小船,其实也真不小了。弃第一个被推进船里,接着便听见啪啦一脚踩空,屠四踢着一腿的水,骂骂咧咧跌坐在他旁边。然后是妇纹,接着是姬亶。
四个人在船舱中摸索着携手稳住身子,船头一个声音道:“走了。”船尾立刻有人应和,弃所在的这艘船缓缓驶离了岸边。
“等等,我其他族人呢。”弃厉声道。
船头那声音冷笑道:“丢不了,后面跟着呢。”
这条河似乎非常宽阔,弃在船中坐着只觉大浪湍急,不得不随着船左右摇摆。不一会儿,姬亶就有些受不住了,扒住船板连连反胃。妇纹摸索着给他顺着后背,一边出声要人给姬亶解开头套。
“快解开!他要吐了!你们族长就这么待客的吗?!”妇纹努力装出凶的样子,只可惜她音色太软,被布套一围反而显得奶声奶气的。
四个人的头套都被解开了。弃迅速四顾,只见舟中前后各有两个鬼方汉子,前头出声说话那个个子不高,但身型魁梧,头顶扎着一圈小辫子。火光照得他那张脸的肤色居然有些发红。
红脸汉子伸手在水里捞了一把,伸在空中片刻,点头道:“风向没问题,放心划。快到大河中心了叫我。”
说罢,他就自顾自靠在船头方板上仰脸看星星。剩下仨鬼方汉子吭哧吭哧拼命划桨。
大河,这居然是大河?除了吐得七荤八素的姬亶,另外仨人都是满脸震惊。
弃迅速回忆着大邑商的疆域版图。大河的河道曲折弯曲,他只知道平原山少的地方,河道两侧的方国。此处河道宛转诡异,一向是只记录河东的甫地,这对岸竟是从未入过图舆。
难道赤鬼部真的在大河对岸?
若真是那样,该如何挥师渡河,一举端掉它?
弃正在思忖,忽有一人对那满头小辫的红脸汉子道:“河心到了。”
“好,办事!”
红脸汉子站起身,挪着矮墩墩的身子往弃面前蹭过来。他满脸带笑,忽然抽刀抵在弃的下巴上,一字一顿地道:“商人吧?殷地来的?还以为能偏过咱这双眼?”
是哪里出了破绽?
弃顾不得许多,立刻伸手止住要发作的屠四和妇纹,冷声道:“你瞎?满嘴胡噙什么呢?!”
“装,接着装!”红脸汉子啧啧摇着头,环首刀在弃的脖子上来回游走,一面朝着后面那艘船扬了扬下巴:“一群马羌人,怎么还带着个阉人?刚才已经有人摸过了,那个小男娃是个没根的!除了商人,谁也造不出这么混帐的事!”
果然还是因为幽。
弃睥着他,语气愈发不屑:“我可不习惯有人拿刀对着我,不想死的,就乖一点。”
“哎呦嘿!居然有人在大河中心威胁我了嘿!威胁我老水鬼嘿!”红脸汉子看看左右,仨鬼方人发出一声勉强捧场的笑。
“别他爷爷的废话,你们到底是谁?!早说了,我给你个痛快。晚一点,我一个一个把你这些手下都丢下去孝敬河神!”
老水鬼吹了声口哨,后面的船上立刻回以一声短促口哨声。接着,一阵骚动从那边传来,中间夹杂着怒吼和尖叫:“你们干嘛!”“啊!“放开我!!”
屠四弓着腰使劲分辨,急道:“族长,他们把石头一半身子抻出船了!”
一个浪涌来,船身忽忽悠悠一荡。老水鬼哈哈大笑:“就先丢他!”
蓦地,弃躲过刀刃,迅速起身一肘击倒了老水鬼。俩人打在一处,船体剧烈晃荡着,仨鬼方人哇哇大叫,屠四弯腰冲他们也吼叫着威胁。妇纹被船的剧动吓得脸色惨白,只能紧紧扶住姬亶。
好在弃很快就制住了老水鬼。他一只手卡着对方的脖子按在船板上,一面弯腰在对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老水鬼一张红脸先怒后惊,最后猛然向后一缩,直勾勾瞪着弃。
弃松开他,咧嘴浪笑道:“没试过吧?以前我也想不通,殷人养这玩意干嘛。直到得了这个宝贝,我才觉得,是比女人强。”
他那一脸淫邪过于逼真,加上天黑火暗,老水鬼越看越觉得这就是个色鬼。他又低声问了句什么,弃微微一笑,回答得无比具体。
终于,老水鬼的神色放松下来,啧啧摇着头收起刀:“早说啊,误会,误会。”
不知为何他同情地看了妇纹一眼,然后吹了个悠长的口哨。
后面那艘船上的异动消失,弃知道这一关总算是过了。四艘船压着浪头向对岸驶去,对面,就是赤鬼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