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旷阔,树叶遮天蔽日,只有寥寥几缕阳光钻过缝隙侥幸落在人脚下。但没过多久,连这几丝光明也看不见了。
四下都是鸟声虫鸣,间或还有几声疑似兽类的叫声,让人越听越瘆得慌。除了雀巢和幽,其他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雀巢喜欢鸟兽。他生下来奇丑,父母不喜他的长相,一生下来就把他扔进了猪圈。原想随他去喂了猪,若有被啃剩下的残骸就翻进地里肥田,没想到那两头肥猪不仅不吃这丑婴儿,就连食料也不吃了,昂昂叫着闹绝食,一直到人过来把雀巢领走才算完。
可是他爹还是烦,就又把这坨丑东西扔进了狗窝。也是他命大,那群狗有个刚丢了崽子的母狗,就把他留在身边舔干净了喂奶。等到他爹第二天来看的时候,雀巢身上干干爽爽,正窝在母狗肚子边上睡得香甜。
连扔两回,雀族里的长者也知道了。几个白胡子老人过来训斥了他爹一顿,命令他好好养这孩子。
但是他爹心里怒啊,越看这孩子的厚嘴唇和蜷曲头发越不像自己。
于是雀巢的成长过程就可想而知的艰辛,小时候他爹一生气就把儿子扔到狗窝、鸡圈、鹿群里,让他自己跟鸟兽抢食吃。
久而久之,雀巢居然就学会跟动物相处了,也说不上听懂鸟语兽言,他就是莫名其妙地能跟动物打交道。这一路上,雀巢没少逗着鸟雀鸣叫飞舞来给妇纹解闷儿,搞得弃觉得这就是个低配版的巫鸩。
这会儿,雀巢正变换着音调吹口哨,几只灰翅小鸟从树顶飞下来,随着口哨声喳喳翻飞。幽久居王宫,看任何事都兴致勃勃,这会儿也伸手让鸟儿落在手臂上跳跃歌唱。
他俩怡然自得,其他六个人可没这么轻松。屠四带着蓝山向林子深处探了很久才折返回来汇报:此林极深,天色又迟了,除非点上火把,否则不敢再往前进。
弃思忖片刻,鬼方挑这个地方做关卡必定有用意,说不定林后就有蹊跷。
“来的时候在这附近没见到高山陡坡,鬼方放牧牛马的地势多是矮崖平川。你们觉得林后会不会有山?”
“不好说,实在看不清楚。要不我们俩点上火把再去探探?”
说话间,林中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弃让大家取出火石油脂点火,却不让屠四再去冒险:“夜里不比白天,不知会有什么猛兽窥伺潜伏。别去了。咱们安心在这里等一夜,到了白天再说。”
众人分头忙碌,拾柴打火收拾干粮。只有雀巢躲了清闲,先沿着周围转了几圈,又蹲着抓了几把草,最后带着那只大黑狗悄悄踅进林子后面去了。
等到姬亶开始分干肉酒水的时候才惊觉少了一人一狗。
“不是害怕逃跑了吧?”姬亶皱眉。
听了他这嘟囔,幽放下肉干冷笑:“永远从最坏的角度揣测旁人,小家子气!他早不跑晚不跑,都到这里了才跑?何况天也黑了,他一个人能往哪去?”
这几天幽处处针对姬亶,找个机会就刺他两句。姬亶倒是沉得住气,处处避让不理会挑衅。
他俩斗气,另一个人又焦躁起来。蓝山觉得这里面就雀巢和自己是新来的,他要是跑了自己也不露脸,便主动要求去找人。弃还没说话,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着这边跑来。
是谁?
众人立刻起身,却原来是雀巢带着那大狗急急飞奔回来,手里还托着个什么东西。蓝山第一个迎上去,就要揪住发问,雀巢一闪躲过他,把手里的东西往弃眼前一送,自己急促道:“兄……兄弟……后面不是山!是河!”
什么?众人互视一眼,雀巢指了指弃手里的东西:“你们看。”
就见弃手中托着一把刚揪下来的草,茎小枝细,圆形叶片两面均生着糙伏毛,几朵小小的淡红色花朵生在当中,下面是一些没长饱的豆荚。
“这不是豆么?”屠四一揪雀巢,瞪眼道:“你薅这个干啥?吃啊?”
“不是,这豆不是寻常品类,这是河边才生的野乌豆。还有下午,我在这林里远远听到有几声鸟叫声像是灰鸛。那可不是陆生鸟,一般都是临河筑巢的。水鸟和乌豆,这说明……”
雀巢大喘一口,吐出一句:“这说明如果顺着这林子继续走,前面不是山,是条河!”
河。
大河?
蓝山挠头道:“咱们离开大河河畔是两日前,这一路的方向又是背河而走,不会是大河。也许是条支流?”
“不一定。大河的河道曲折渊源,也说不好是大河拐道,绕到了咱们前面——亳地附近的大河河道就不平缓,曲折得很。”在亳邑生活了五年的屠四表示反对。
但不管怎么样,如果前方有河这件事都是大大的不妙。
游牧民族追逐水草放牧,但驻扎地一般会选在山间坡下、易于隐蔽的地方,绝不会临河而居。简单点说,此地若是临河就绝对到不了鬼方,弃可能被薰育人骗了。
一片寂静,众人脑中都浮现出被骗了这句话。本来么,这么多年都没人能找到鬼方哪个小族的驻扎地,更不用说他们的宗主部了。小王说是和薰育人有约,这就更不靠谱。果然,被耍了吧,蓝山和雀巢悻悻低头,一点功劳没捞到,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火焰噼啪响了一声,一直没说话的弃把野乌豆扔开,招呼道:“先吃饭。”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牤不会食言的。而且,他还留了个自己人在牤身边。不管牤能不能骗过鬼方人,那家伙都会送信回来。
算起来也该到了,怎么不见人呢?
除了弃,就只有姬亶知道木头去做卧底。木头和石头都是周族人,姬亶誓要护倆人周全。如今来了半天不见木头,姬亶早就急得火烧火燎。可小王不许问,他便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强装无事。
为上位者,首先要有能力护得身边人周全。不然做什么侯伯?做什么大王?
这些时日,姬亶冷眼看来觉得弃这个小王做的真是可怜,行动都不能自由痛快。连一个幽都无法护得周全。他心下暗想,若是将来自己做了侯伯,一定不要像弃这般受人辖制。
夜色渐浓,林间漆黑一团,火光无法穿透这黑暗,只能将这一行人笼在昏黄的光线之中。妇纹和幽打起了盹,剩下的人各怀心事,都是缄默无言。
起风了,焰苗被刮得一歪,众人影子随之一偏。正在大家身后游走警戒的屠四忽地拉弓搭箭,朝黑暗中怒吼道:“谁?!”
弃第一个跳起来,姬亶和石头紧跟其后,被屠四一嗓子吓醒的雀巢又挨了蓝山一脚,委委屈屈地嘟囔道:“反正不是野兽,怕啥……”
确实不是兽,是人。
在弃与屠四的长箭威胁下,一个人影高举着双手走了出来,一路走,一路还哆嗦着:“别别别,是我啊,是我。”
木头的侧脸出现在火光中,姬亶喜不自已,扣紧双手才控制住不上前去接他——情况未明,不知道木头身后有没有鬼方人。
果然,木头不是自己来的。两个肩宽背厚的庞大身影从他身后闪出来,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火堆前。垮裤、赤膊,胸前和额头上都挂着不少兽牙鸟骨,其中一个的脑门系着条抹额,上面卡着两只很大的兽牙。
令弃微微侧目的是,这个兽牙汉子的眼睛微微有些发蓝。
木头点头哈腰,手放在胸口频频行礼,对那个兽牙汉子介绍道:“是他们,这就是我族仅剩的人马了。”
弃适时一挺胸,倨傲地叉腰而立。兽牙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忽然呲牙一笑,拔出腰间铜刀猛地向弃劈来。
屠四大惊,立刻就要上前帮忙。可另一个汉子却堵住他,一拳砸向他面门。
趁这空当,木头冲着姬亶拼命使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吆喝着其他人退开,沉默地围观那四个人对打。
这是鬼方人的试探。鬼方易要在游牧族裔中寻找帮手,第一条便是要此族力量够强。弃伪造的身份是马羌残部,人数就不占优势,就只能从武力上取胜。这俩鬼方人正是来测试实力的。
弃自然明白这俩人为何一言不发就动手,自然应付得有条不紊,下手凌厉却又不至是伤了对方性命。屠四却是不懂那么多,挨了一拳之后登时暴怒,把弓箭一甩就下了死手。他那对手被打得连连后退,没一会儿就被屠四的肘弯勒住了脖子。
“死去吧!”
屠四双目赤红,胳膊猛一使劲,那鬼方汉子四肢乱蹬,眼看就要被勒死。跟弃对战的兽牙汉子连忙跳出战团连声大叫:“快!住手!住手!”
没人理他。
兽牙汉子对弃吼道:“你!快让你的人住手!”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弃伸出一只手……放进嘴里开始剔牙。
“干嘛呢!快让他住手!”
弃吐出一根塞牙很久的肉丝,睥了他一眼:“你谁啊?”
“你!!”兽牙汉子一转身掐住了木头:“再不住手,我掐死他!”
“你敢!”
弃一挥手,除了幽,其他人立刻搭弓上箭瞄准了他,就连妇纹都怒冲冲地拉满了弓。
势头不对,兽牙汉子忍怒松开了手,悻悻冲弃行了个抚心礼:“马羌族长,得罪了。我们是赤鬼人,族长有交代要试一试你们的实力。都是误会,还请放了我的同伴。”
弃点点头,屠四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那汉子滑倒在地,直着脖子半天没缓上气来。屠四鄙夷地甩着手:“怎么长得这是?一头卷黄毛,薅了我一手,真恶心!”
他这边转身甩着手,地上那黄毛汉子不堪受辱,猛跳起来拔刀便朝屠四捅过去。众人惊呼小心,屠四听声连忙闪避。就听声嗡的一声,那黄毛汉子捂着耳朵哇哇大叫着第二次跌坐在地,铃首刀也落在一边。
原来是人群中飞来一箭射破了他的左耳朵。
众人一起回头,就见妇纹缓缓收起弓,娇笑了一声:“这弓蛮好,趁手。”
除了弃,没人知道妇纹是极善射术的。众人都惊讶不已,兽牙汉子咽了咽口水,重新对弃行礼,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不愧是薰育单于力荐的马羌人,连女子都有如此本领。是我们冒失了。”
他站起身向林子深处一挥手:“请诸位随我回城。”
城?
“一个游牧族裔有个屁的城,几顶皮帐子往起一聚也敢叫城。看看殷地,看看亳地,那才叫城。”屠四翻了个白眼,在幽耳边小声嘟囔着。幽也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很快,见到那“城”的时候,这俩人就会嗔目结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