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多年前的邠地,田野挨着田野,穿插着一片又一片的森林。山峦在河流另一端起伏,人声在河流这一段嘈杂。今天,坐落在田野中央的邠邑比以往还要热闹上几分,人们穿梭往来,都在为明日的社祀忙碌着。
邠地众族多以耕种为生,祭祀社土关乎一年的收成运势,所以各族都积极参与。城内外到处是喜气洋洋的邑人,对比之下,那几个冷漠的外族人就显得格外突兀。
比如舌,他对那什么社祀完全没兴趣。他心事重重,侯公府的宴飨也没能让他轻松一些。要不是有个姬芝在侧陪着,他根本连去也不愿意去。
舌屏退四周,自己回到房中待着。大宰对他说过,到邠地之后会有人前来相助。可那人是谁?大宰没说。
四下都被阳光晒得灰白,热气通过门窗渗入室内。舌坐在榻上看着落在屋里的歪斜树影,那影子不是黑色的,倒像灰陶广口瓮一样透着深灰——那种深不可测的灰。
就像大宰一样。
几日前,舌从芮邑奔回殷,他想向大宰乞请退出。在芮邑查出的事情摆明了幕后有人保护子弓,前因后果一联系,他的后脊梁都凉了:有能力将一个已死之人保护这么久,还处处教他化险为夷,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更何况昭王年轻时也曾有过流放四野的经历,鬼知道子弓变成“亡人”是不是昭王的安排!这位大王的心机深不可测,至今都没有就此事说过一个字。追杀“亡人”这事一直就只有大宰在指挥他,舌害怕了,他不像成为废碳,被人用完了就扔掉。
他已经想好了,一见到大宰就使劲磕头谢罪自请卸任,哪怕被罚去重新做小铸臣也得推掉这档子事。
可他连王宫都没能看见。
马车刚驶入殷地西鄙的大道,就见一辆牛车大大咧咧横在路中间挡着。舌的御者正要喝骂,路两旁的树林倏忽一摇,十几个黑衣人像从地底长出来般一拥而上。有捆御者的、有拉马车的,舌都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拖进了树丛后。
一只皮履踩在舌的头顶,踩得他啃了一嘴枯叶。一个声音飘落:“私自离军,汤刑当斩。”
舌的谩骂咽了回去,冷汗涌了上来:这是大宰的声音。
皮履挪开了,舌状着胆子抬头瞧。那位尊贵的老者穿着寻常葛布衣衫,手背在身后,安闲地踱着步。树影斑驳零落撒了一身,他像是又憔悴了一些。
“亡人就是死人,杀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大宰神态安详,像一个老农在闲谈地里的禾苗。
舌张了张嘴没出声,像个蟾蜍似的半趴半跪在地上。
“你担心亡人死而复生是有人在幕后指挥?你甚至敢怀疑昭王?”
这俩字二字犹如晴天里炸了个雷,舌连忙合上嘴,枯叶的土腥味弥漫在口腔里。他缩起脑袋,看上去更像个蟾蜍了。
“胆子不小啊。”
“蟾蜍”慌得以头抢地,直磕得咚咚闷响。
“北土之战至今未平,内外服各族蠢蠢欲动,有人想趁机搅乱大邑商。那个亡人就是他们扰乱鱼群里的饵!”大宰老练地微笑,看着这个人形“大蟾蜍”。
“别自作聪明,你的任务,是在鱼群没有乱起来之前把鱼饵解决掉。至于拴着鱼饵的线攥在谁手里,那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回邠邑去,杀了他。然后我就册你为外服候,领十族之邑!”
外服候,十族之邑!大宰目光实在毒辣,早就看穿了舌的野心。小族众人要博得候伯之位简直难如登天,如今舌只要杀掉一个人就能实现!他慢慢直起身子,从“蟾蜍”变回了人。
挡我路者,必杀之!
舌激动地翻着三角眼,这才发现自己不是跪在泥地上,而是站在侯公府的上房中。树影在地上偏移了几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等了很久。
还没来,舌瞥了一眼外面,透过廊柱看进庭院里。两棵杨树直挺挺地立着,油亮的绿叶扑啦啦扇得热闹,树下却没有半个人影。
大宰让舌打着取妇的旗号来邠邑等着,等谁?大宰没说。
外服侯,他要做外服侯。杀掉那个“亡人”,揪掉那个鱼饵,他就能册为外服侯了!可那该死的鱼饵到底在哪!舌的三角眼越翻越高,眼眶因为激动也微微发起热来。
地上的树影不知几时多了一道。这道影子先是浅灰色,然后慢慢向前挪动着变成深灰,长度也越来越短。舌忽然闻见一阵草药香味,他转过身去,发现一个巫女就站在身后几步远,像是从地里忽然冒出来似的。
“你……”舌差点咬到舌头,他没想到来的是个巫女。她穿得是周人族巫服饰,周族巫女中居然也有大宰的人?
巫女冷着一张俊脸,问:“殷地来的?”
“本亚名叫舌。可是大宰派您来协助本亚的吗?”这巫女长得挺美,就是不懂规矩。舌提了提自己的官职,想拾得一点尊严。
巫女打断他:“带了多少兵?”
一双凤目冷得能结冰。这冷漠的架势激怒了舌,巫女也是女人,是女人就该对自己这样的强者笑语嫣嫣才对。他打算给她一点教训。
舌大大咧咧坐在了塌上,但不是正坐,是箕坐。那两条岔开的毛腿挑衅地冲着巫女,无礼至极,他斜眼瞥着她,拖腔拿调地说:“本亚听说外服国中常让巫女歌舞陪侍贵客,你们周族巫女应该也没少侍候吧?来跳一个,伺候好了本亚,可以赏你亲香一夜。”
当个女人就不要做什么强者,打扮得漂漂亮亮崇拜男人就行了。舌鼓着三角眼等她发怒,不管多漂亮多高贵的女人,只要一羞臊就恼得没了理智,当然也就方便拿捏了。
出乎意料,那巫女既没恼怒也没羞臊,只是很古怪地看着他。舌抖着腿,刚要再羞辱她几句。巫女却开口说话了。
“弄死吧。”
随着这句话的余音儿,一个高大的黑影霍地落在舌面前。咔嚓一声,塌案翻到一边,舌弯下腰去,右臂抱在腹部,肩膀比另一边隆起许多。黑影在他第一声惨叫没出来之前飞快地朝着他的脸猛击一拳,舌的下巴也脱了臼。
那两条刚才还抖个不停的毛腿现在抽搐起来了,舌趴在地上踢踏翻滚着,喉咙里挤出一阵阵不成体统的哀嚎。巫鸩厌恶地往门边挪了挪,巫红看了她一眼:“早听我的直接弄死多好,还脏了你的眼。”
她把那团叽叽嚎叫的烂肉甩在塌上,伸手扳住了舌的头。只要猛的一拧,舌就可以到地下去做他册侯封伯的美梦了。舌惊恐地看着这个高大的巫女,忍着疼痛啊啊疯狂甩头。唾液从那合不拢的嘴里甩出来,溅到了巫红胳膊上。
“噫!恶心!”巫红跳开老远,扯下一幅帷幔拼命地擦起了胳膊。舌疼得眼前发黑,但还是趁机向门口蠕动着。
没爬两步,他忽然觉的身子一轻飞在空中,接着重重摔在地上。巫红把木案搬过来卡住他:“别动。”巫鸩俯视着这条“蛆”,说道:“我说你听。答得好,我就把你的下巴安回去。”
“带了多少兵?比划。”
那只能动的左臂从几案缝隙里拼力拔出来,比划了一个5。
“500?”两个巫女对视一眼:“在哪里?”
那只手抖嗦着往南指。
“哪?”
舌使劲往南指。
巫鸩看了巫红一眼,往后面退去。舌惊恐地看着那高个子巫女皱着眉把手伸向自己的脖子,“啊啊啊……”他鼻涕眼泪一起流:“啊啊啊……”
咔嚓,巫红把他的下巴安回去了。舌的下半句话冲口而出:“……别杀我。”
“殷兵在哪里?”
“城……南城南。”舌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机会,忙道:“这500人都是大宰配给我的,要是他们明天见不着我一定会回报大宰。到时候,倒时候你们周族一个也跑不了!”
巫红大笑起来,巫鸩倒是有些踌躇。她把巫红拉到一边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外面一个女声高声问道:“贵客住得可还舒服?”
院门开了,姜夫人扶着个圆脸婢女款款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