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没能抢到小眼。
他赶到的时候,营地中间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血印。
满地都是头皮、骨碴和血块,那些红色已经开始发黑变臭,招来了苍蝇。弃哽住一口气,抓住身旁一个打哈欠的戍卫问:“人呢?”
那戍卫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
弃猛的卡住他的喉咙,一个字一个字地嘣:“人、呢~”
哈欠戍卫面皮紫涨,朝着最高那处宫殿胡乱挥舞着手臂:“大司工大人来了,说亳、亳主大人……要……拉去喂狗。”
“拖她的那俩人呢?”
“也去大殿了。”
下一刻,这戍卫一嘴啃在了地上。他爬起来,捂着流血的嘴骂道:“什么玩意儿啊!总戍长亲随了不起啊!”
弃举着舌的玉牌闯宫。
刚才那样千头万绪的时候,他还能冷静安排姬亶出城去办事,指点子享带着妇纹往宗庙寻找大巫朋的庇护。弃以为自己能冷静的把孩子救下来,可一看见营地,弃脑中轰的一声什么理智都没了。
如今他只有一个想法——把孩子的尸体抢出来。
什么母仇家恨,什么谋略师团,都不重要了。今天就了结了吧,子画。
他身着戍卫服,遇到关卡便亮出玉牌,就这样一路逼近子画的寝宫。
还差两重院落,他被拦住了——是一群狗。两个犬官满头大汗地拉着一群狗从他面前跑了过去,这一群狗总有十多条,各个弓背细腰,皮毛滑腻的程度,一看就是没少吃血肉。其中一条白嘴花狗耷拉着舌头,嘴边一抹血色。
弃眼神一凛,拦住一个满嘴乱喊的犬官:“敢问,这些狗是亳主大人叫来的吗?”
犬官见他身材高大,又是一身戍卫服饰,便没有防备,擦着汗回答:“哎哎,是啊。刚刚叫我们带二十只犬来吃活物。”
“……看这样子,可是吃过了?”弃的指节向下,绷的发白。
“哪儿啊!好容易有个露脸的机会,谁知道大巫祝出来拦着,说是子画大人嫌热不想看了。让我们回来。”
“那这怎么?”弃指着那条花狗的嘴。
“嗨,别问了。”这人悻悻一挥手,不想多说
后面一个犬官回答了弃,他粗声大气地骂道:“哎呦别嫌丢人,有啥不能说的?大巫祝干的呗!”
原来,这三十条狗本就是专门饲养的猎犬。上战场厮咬杀人时也绝不会退缩,子画常常以活人为饲喂给它们。导致这些狗一闻见人血就极度兴奋,难以控制。
刚才大巫祝叫他们回去。人好说,可那些狗已经闻见了宫内院中浓浓的人血味道,于是各个亢奋起来,闷声嘶吼着呜呜咆哮,三个犬官死死拉住,可也是被群犬拖着往前去。
“大巫祝不耐烦了,也不知她使了什么办法,好像是摇了摇铃?我也没看见铃在哪里,反正这些狗就互相打起来了。这打得叫一个狠啊,好几头都见了血。我们苦苦求情,她才解了巫术。”
大巫祝就是巫红,她还拿着巫鸩的兽铃。可她怎么在这儿?
犬官们赶着群狗走了。弃深吸一口气,打算继续往里闯。
他还是没进去,因为身后忽然传来呼喝的声音。
“前面那个,你是哪一班的?怎么在这里晃?”
一队戍卫跑步追来,弃沉着地转过身,举起玉牌。小队长看了一眼,眼神古怪:“子启大人让你来的?”
弃迅速猜测着子启如今在哪儿,一面思忖着说:“哪里啊,这不早上,大人让我送那殷人多射亚出城。回来以后跟他禀报,我四处找不到他,只好来这边看看能不能遇见大人。”
小队长眉毛拧起来,冲他挥手:“快走快走,别往里面找不自在。总戍大人现在不太好,人在宗庙里,大巫朋给瞧病呢。”
反正就不让他再往前。弃见说不通,便扫了一眼他们的人数,十人,自己得快点撂倒他们。
他向前一步,一只手亲热地往小队长脖子上揽去:“咋个回事?刚才还好好的啊,兄弟跟我说说嘛……”
一阵更加纷沓的脚步声传了出来,一大群低头碎步的寝官、仕女仓皇从后面跑了出来。小队长甩开他走过去:“站住!跑什么?你们哪个宫的?”
队伍里一个丰满的侍女出列,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喊什么喊!亳主大人宫里的!”
这侍女就是前日被巫鸩放掉的那个,小队长认出她来,稍稍客气点。
“你们怎么都出来了?”
“大人让出来的,我敢说什么?!”侍女一甩手走了。
一个寝官阴森森地对小队长咧了咧嘴:“亳主的事,少问。”
一行人离去,小队长一回头,弃不见了。
弃尾随着那侍女,在无人的偏巷里一把制住了她。
“别叫,带我进大殿里去。”
侍女面露惊惧,拼命地摇着头又点头。弃低声恐吓不许叫,她忙不迭地点头。
一松开,侍女就急忙开口道:“别去!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要是来杀他的话,你不用进去了,那老头又犯病了。”
犯病?
“这事很隐秘,老头瞒得很紧。每次都得大巫祝出手医治,刚才突然发作,我们才被赶出来了。”
什么病?
“说不得,”侍女慌得欲哭,弃手上一用力,她马上带着哭腔说话了:“就是……咳咳……就是倒在地上直抽抽,还吐白沫。可吓人了!”
“刚才是不是送来一具尸体?”
侍女想了想,回答:“是,看着不大一个血糊涂。”
“在哪?”
“子晶大人让丢在庭院东墙下,还没抬走呢。”
弃又问了几句,忽地抬手劈在她颈后,侍女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弃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座高殿。
——子画,趁你病,要你命。
他向那高墙下摸了过去。
另一边,猪十三平静地回了南邑。
他什么都没说,路上遇见相熟的邑人招呼也置若罔闻。到了家中他操起石铲直奔西厢,咔咔几下,土炕被他破开了,下面露出一个长长的包袱。
猪十三把包袱打开,里面是一把铜戈头。只是许久未用,表面蒙了一层铜绿,还有一顶同样布满了斑驳铜绿的铠。他举起这两样来到院中,动作麻利地寻来了细木屑、谷皮、石粉和醯,几样拌成糊,然后仔仔细细地抹在两件兵器上。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都面无表情。直到一个身影急匆匆跑进来,是屠四。
屠四发觉猪十三情绪不对,还以为是生自己的气。忙开口解释:“猪哥你别生气,我是不想你担心。我……”
他住了口,对面的猪十三平静地看着他,忽然以手加额,对他行了肃拜大礼。
屠四慌忙侧身,赶上前搀扶兄长,一使劲,没扶动。再使劲才惊觉猪十三在微微打着摆子。他收了嬉笑,跪了下来轻声问:“哥,咋了?”
猪十三眼前一片白雾,雾中全是过去和小眼母女相依为命的五年。他不动,怕一动这雾就散了。
好梦易醒,雾霭终散。猪十三抬起头来,又是一脸平静。
“兄弟,对不住。这些年让你忍了这么多的委屈。这里是姬亶刚送出来的出城骨牌,你快走吧。”
牌子递过去,他不再说话,自顾自走到猪圈边挑选了一根趁手的长木棒。
屠四盯着骨牌愣了一愣,嘴巴张了又合。忽一眼看到猪十三在擦的那两团糊涂,立刻双目圆睁跳了起来。他冲进房中,西厢里一条残破的土炕,东厢和堂室都是冷冷清清,连个人影都没有。
屠四扑过来抓住猪十三,瘦长脸上涨得一片通红:“哥,小眼呢?”
猪十三默默擦去稀糊,露出里面蹭亮的铜戈。屠四两眼充血,声音变了调:“你不是说,子享能照顾好她的吗?人呢?!人呢?!啊!!”
屠四揪着自己的头发,起来又蹲下,团团转了几下,忽地仰面朝天大声嘶吼起来。
“啊!!!!!”
喊声惊飞了一树叽叽喳喳的鸟。猪十三将铜戈和铜铠放好,拍拍嚎哭不已的屠四:“兄弟,我要闯内城。孩子,得和她母亲葬在一处。”
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小眼只是出去玩了。屠四咬牙擦去泪水:“我也去。”
“不,你得活下去,拿着这骨牌快些出城!”
“哥!”
“别说了!”
屠四双拳紧握,一跺脚走了。猪十三装好了铜戈,将戈头和柄紧了又紧,拿在手中反手一挥,破风之声嗡嗡作响。他闭上眼睛,开始计算时间。
按照刚才小王的指示,现在姬亶应该已经见到舌了。舌只要拿着子启遇害的消息煽动那三旅族兵,很容易就能带着他们闯进城来护主。总戍长遇害,他的族兵进城护卫,只要子画没有立即更换总戍长,料想把守城门的戍卫们也不好阻拦。
就趁此时混进队伍里!猪十三握紧铜戈,提起了铜铠。
忽然,一阵久违的埙声飘了出来。这埙声极有规律,高高低低似有召唤。猪十三瞳孔一缩,立刻循声追了出去。
吹埙人站在村口的树下,猪十三赶到的时候,南邑中有一半人都已经被埙声叫了出来。他们默默让开一条路,让猪十三走进去。
他大步向前,一把打掉了屠四手中的陶埙:“你干什么?!”
屠四呲着牙,满脸都是狰狞。他越过猪十三向邑人们一抱拳:“各位手足,当年我们都受了小眼母子的恩惠才能苟延残喘这许多年。生而为人,有恩不报,不如草芥!小眼……被子画杀了……现在我要追随猪哥入城去抢回孩子的尸首。你们,可愿追随?!”
没有异议。半个南邑的人们,或者说是当年猪十三的手下,同时单膝跪地对猪十三抱拳道:“追随师或!”
“你们!”猪十三,或者该叫他师或,四面拖拽着,想把人们拉起来。
无人起身。
猪十三深吸一口气,冷静地道:“你们如今都有了家业,有些刚生了娃娃。太平日子来得不容易,好好呆着。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师或,且不说小眼母女俩是我们的恩人。就只冲这孩子,我都要去找子画拼命!”
说话的人居然是骨叔。人们纷纷响应,无人肯退。猪十三面色发青,他已经无族无家了,怎能让这些人和自己一样赴死?
可不容他退。
屠四单膝下跪,肃然道:“师或,属下昨日自作主张去了敦地,如今那三旅人已经在南城外蛰伏了。”
猪十三猛的回头:“你!”
“我贿赂了戍卫偷偷出城,原本是打算瞒着你,等明日子画发兵时偷袭亳城。不料今天出了这样的事……”
三旅人已在城外,眼前还有五十多人。猪十三长叹一声,手中铜戈猛一顿地,低声叫道:“众人听令!”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