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生中第一堂国子监的课,邬阑是半点没听进去。
好容易挨到饭点,早早的收拾了东西,好等着一会随大部队一起去会馔堂。才出了广业堂,就有一人上前叫住了她,只是她并不认识。
“邬同学……呵呵,冒昧冒昧,”来人年纪不大,长了一圆脸,笑起来的眼睛像月牙。
邬阑并不记得见过此人,遂问道:“你是……”
“哦~瞧我,都忘了介绍自己,”来人有些不好意思:“在下王有仁,字九华,来北雍有一年多了,现在是广业堂的斋长。”
“哦,幸会幸会,”邬阑拱手施礼。
王有仁笑着回礼,道:“哪里哪里,”似又想起什么,又道:“对了,郝大强,郝大壮是在下的表兄。”
邬阑一听明白了,原来是半个熟人:“那郝老爷是你……”
“是在下的姑父,”王有仁答道。
“哦,诶?你怎么不在南京读?”邬阑忽然想起来,郝家、王家都是六合当地望族。
王有仁憨厚一笑,道:“呵呵,没有其他原因,其实就想走远一些,与父母约定了三年为限。”
“呵,原来这样,”邬阑不禁笑了,心想原来这是富贵人家的上进弟子。
又问道:“你来一年多了,岂不是快升堂了?”
“呵呵,先生说等考过这三月,就可升诚心堂,”王有仁笑眯眯说道,眼睛又弯成了月牙。
“那,就提前恭喜你吧,”邬阑带着些许调侃,心里还有些羡慕,总归是有些盼头了,哪像自己,且得熬日子呢。
“嘿嘿,那就先谢过啦,”王有仁又笑了起来:“对了,叫住你就是想说,往后有啥不懂的,或是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哈,都是家乡人。”
“行啊,谢谢喽,”邬阑很爽快的应承下来。
两人闲聊并没耽误多久,而此时往馔堂去的学生越汇越多,人虽多,但秩序井然,果然是没人敢放肆喧哗,也不晓得是不是惩戒太严的原因,那可是真的要抽鞭子!
彝伦堂后面的敬一亭是在嘉靖年改建而成,改建后就成了一正二厢独立院落,厢房作为祭酒和司业办公之所,其余属官都安排在最北一排的房间,馔堂在东北角,土地祠和典籍厅中间。
邬阑走进馔堂一瞧,空间不小,而且跟她想象的老式食堂差距不大,条桌列放,学生需自行取饭食,然后顺序就坐,用餐。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用餐的学生个个礼仪整肃,而且用餐过程中安安静静,甚至连咀嚼的声音都稀少。在这样的氛围下,她也是大气不敢出,安静的取了饭食,找一空座坐下,王有仁坐在她旁边。
再说这饭食,也只瞧了一眼就不怎么有胃口了,显然跟宫里的伙食差距简直十万八千里。邬阑自己作为厨子,其实饮食上也不怎么挑,务求营养均衡就好。终究是口味被养叼了,一看这寡淡的饭食,都不觉得有多饿了。
难怪要对她一再强调不能议论饮食美恶,不能因为不好吃就去找膳夫麻烦,原来竟是出名的难吃!一顿二顿罢了,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岁岁如此……不敢想象自己到时会不会忍住不找膳夫的麻烦。
“早知道就先打听打听了……”邬阑嘴里嘟囔着,以发泄心头不爽。她的抱怨王有仁听得真切,连忙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言,免得被责罚。
他的反应倒让邬阑有些好奇:“要是议论了会怎么责罚?”
王有仁无奈,四下瞧瞧,见无人注意这边,于是压低声音道:“鞭笞五十!发原籍亲身当差!”
邬阑一听眼睛瞪得溜圆:“啊……”没注意声音出来了,但瞬间反应过来,不妙!于是赶忙噤声,又埋头假装吃饭。
这下不敢再抱怨了,否则鞭笞……她可不想第一天就被责罚,丢脸。
哎……邬阑心里哀叹,算了,将就吧。
稻壳都没淘干净,还有沙子……猪油炒菜,太腻了……盐就不能多放点……切菜也切不好,砧板不行啊……大师傅手艺太差了,这难吃的啊……
邬阑在心里简直怨出天际了,数着米粒下咽,等好容易扒拉完了,抬头再瞧瞧其他人……他们居然神态自若,连嫌恶的表情都没有?
妈耶,服了!
用完膳重新回到广业堂,紧接着又开始下午的学习,这又是一场煎熬,只有枯坐等漫长时光过去……不知不觉中,竟挨到了晚膳时刻。
邬阑再一次来到馔堂,现在的她也不抱怨了,因为根本就不指望,只想着吃了就赶紧回去。
馔堂里任何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邬阑一样,静静的领了饭,静静的坐下,静静的看着眼前这碗粥……玉米碴子粥,及玉米饼子,还有一碟齁咸的不知什么菜……一股‘悲伤’情绪竟从心底升起,莫名奇妙,而且毫无原因。
她愣了好一会才端起碗,没有配勺子,只有往嘴里倒……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触觉瞬间充斥口腔,硬硬的、怪怪的,邬阑几乎就要哭了出来……果然是难吃,诚不欺我啊!
此刻她的悲伤显得那么真实,对于这碗玉米粥,难吃程度超乎想象!其实也怪不到做饭的膳夫,因为古人对玉米这种主食确实一无所知,为什么传入中国一二百年时间,却一直不能成为餐桌上碳水化合物的主要来源?
哥伦布从美洲带回了玉米,却没有同时带回美洲原住民的玉米加工方法——玉米需事先进行碱化处理,原住民则用草木灰,公元前三世纪他们就这么做了。
玉米才是美洲真正的主食,加碱在烹饪中的重要地位,不亚于小麦磨粉做成面食之于中国饮食。正宗的Taco即便烘烤之后也是柔软馥郁,且十分有弹性。
明清两朝玉米不能成为主粮的原因很多,但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未经碱处理的玉米,不仅口感不好,若是长期单一食用,还易生‘癞皮病’。这种曾经被称为‘意大利麻风’的可怕皮肤病是饮食中缺乏烟酸这种维生素所导致。
玉米其实含有丰富的烟酸,但属于结合型烟酸,无法被利用吸收,只有经碱处理后让烟酸变成游离型烟酸,才能被人体吸收。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最早用‘玉米’来命名这种食物,也许是希望它能真正成为像稻米一样的粮食,却是没有记载用草木灰事先处理这种最简单的烹饪方法,这样不仅更好吃,而且更营养,才真正算得上是主食。
掌馔厅负责国子监师生的廩食供给,选择玉米做替代主食,难道是为了节约钱粮吗?邬阑不由多想了一想。但也只是在脑海里划过这么一个想法,没想过要去深究。
晚膳过后,邬阑以宫门要落锁为由,躲开了晚间的彝伦堂拜师仪式,她就这么给司业说过之后,‘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国子监。
成贤街牌坊,
张伯赶的马车早已等在那里,邬阑见着不由加快脚步,心里还一阵欢呼,终于放风啦!
张伯见到她也是笑容可掬,说道:“姑娘赶紧上车,今天也是辛苦了。”
邬阑三步并两步走到车前,一跃而起就跳上了马车,连马儿都颤了一下。
张伯赶紧稳住马儿,又笑着对她道:“瞧把姑娘开心的,今天一天过得还好吧?”
“嘿嘿,好的很呐!”
“那就好,那就好,”张伯没听出邬阑说的是反话,笑呵呵继续问道:“姑娘这会想去哪里?”
邬阑想也没想就道:“回金银胡同。”
“咦?不回宫里吗?”
“不回,回家吃大餐!”
“好嘞,姑娘坐好喽……”
回到金银胡同,回到那栋小四合院里,邬阑才算真正的轻松下来,到家了嘛。而对于她的回来,家里的人总是充满了热忱,尤其嬷嬷,简直高兴坏了,就像几个世纪没见过一样。
邬阑说要吃大餐,嬷嬷便让人去张罗火锅,邬阑一瞧赶紧制止住,且道:“嬷嬷啊,恐怕来不及,大餐只是随口一说,整点炒菜来碗米饭就行,在国子监没吃饱呢。”
嬷嬷一听自家姑娘没吃饱,就不乐意了:“呦!国子监不是朝廷办的太学吗?怎么还不给管饱啊?”
邬阑只得道:“也不是不管饱,就是太难吃了,还不准学生议论……议论了还要惩罚呢!”
“这算什么?膳夫厨艺不好,换一个不就完了,怎么就不能议论了!还惩罚……怎么惩?抽鞭子不成?”
“嘿,嬷嬷一猜就中!鞭笞五十呢。”
“啥?”嬷嬷一听瞪大了眼睛,气愤道:“还有没王法了!”
邬阑不想在这问题多纠结,又道:“嬷嬷嘞,整点好吃的来呀,饿着呢……”
“哦,瞧我!”嬷嬷一拍手,才恍然反应过来:“糊涂糊涂,光顾说话去了!我这就叫小董去安排。”
“嗯,随便整点就行,不要太复杂的。”
“知道了!”嬷嬷随口答应下来,抬脚便往外院走去。
邬阑回屋换下澜衫,简单洗漱一番,再换上丫鬟艾有为拿来的干净便服。
“姑娘,今晚还回宫里住吗?”艾有为问道。
“不回,待会还有事处理,明天又得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