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文义向范无锡介绍这个叫邱大牛的甲首时,这黝黑强壮的汉子露出憨厚的笑容,谦恭地朝范无锡点头作揖,看着倒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罗文义没有一一介绍,没有这个必要。但邱大牛还是对着众人行了罗圈揖,顺便带着卑微的眼神观察着。片刻之后,邱大牛的目光落在了尤智勇身上,他稍微停留了一会儿,之后关切地道:“这位兄弟是否身体不适啊?在下瞧你脸色可不怎么好!”
尤智勇下车之后便落在后面,一行人都背对着他,并没有关注到他的异常,此时回头望去,只见他捂着肚子,腰佝偻着,脸上冒着虚汗,一副痛苦的样子。
几人连忙上去询问,尤智勇此时五官似乎都挤在了一起,他皱着眉道:“不知怎地在下肚子好疼,估计早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敢问兄台这里哪有茅厕?”
“让你在客栈吃,你非得一个人跑去外面喝什么豆腐脑,这下知道厉害了吧?”
一旁的杨毅笑着揶揄着。
“鄙庄尚在两里之外,不知兄弟能否坚持……”邱大牛看了尤智勇一眼,有些迟疑地说。
“哎呦!憋不住了,俺到那边树林里先解决一下!”邱大牛话音刚落,尤智勇便夸张地嚷了起来,接着嗖地一下跳到路旁的地里,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捂住肚子逃也似的顺着田埂向丘陵那边跑去。
“哎……兄弟!”邱大牛一愣,下意识地伸了伸手,却见尤智勇早跑远了。
按说这周围都是田地,随时可以解决,但这时麦子大部分都已经收割,田地里光秃秃的,道路比麦田还高着一米多,一大群人站在这里视野很好。麦苗本身矮小,藏不住人,四周割麦子的人中还有几个农妇模样的女人,要让这二十来岁的后生光着腚在旷野中拉翔他肯定不好意思,所以邱大牛只是虚拦了一下,也没有多想。
几人寒暄了几句,罗文义是本地人,他做粮食生意也到过几次小邱庄,邱大牛自然知道他的用意,便表示可以陪同众人一起到下邱庄,他家尚未收割的麦子已经不多,他老婆跟儿子用不了多久便能割完。然后邱大牛又询问是否等一等尤智勇,范无锡连忙表示不用。
罗文义想得比较周到,他吩咐留下一辆马车等候。
邱大牛对着地中尚在割麦的一个女人交代了一声,便领着众人向小邱庄走去。
众人走了大约一炷香功夫,尤智勇坐着马车赶了上来,这里已经离小邱庄不远,此时大约上午十点左右的样子,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沈锐到觉得没有多热,不过罗文义历来养尊处优,身体又胖,阳光下走了一会便气虚喘喘汗流浃背。马车过来时,他提议大家坐上马车赶路,一群人为了照顾他的面子,便挤在两辆马车上向小邱庄赶去。
小邱庄在丘陵的另一边,直线距离并不远,但要走大路的话就绕了点,邱大牛带着众人进了小邱庄,在庄头时众人便下了马车,庄内道路狭窄,罗文义吩咐马车在比庄头等候。神情萎靡的尤智勇看到茅厕又去拉了一次,接着邱大牛领着他们直接到了一座较好的院落旁。
这院子比周围的民居气派不少,透过开着的院门,两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正在里面翻晒麦秸。
邱大牛朝那老男人喊道:“六叔,二哥在家吗?”
风烛残年的老人闻言停下手中的活计,看到院门口站着一大票人,他浑浊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扫过,大约看着都不认识,也没有过多的表情,抬起手指着一个方向道:“刚往祠堂那边去了!你们到那里找吧!”
老人说完回过头,也不招呼众人,自顾自地又去干活。
邱大牛对着罗文义无奈地笑了笑,领着众人朝老人所指的方向走去。
邱家祠堂位于庄子的最后面,要到达那里得横穿整个庄子,祠堂的后面,便是沈锐先前看到的丘陵,祠堂前面是一个大大的晒场,此时晒满了脱粒的小麦,几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正用木耙子均匀地翻晒着。
沈锐等人过来时,靠近祠堂的地方有四人正在那里查看并交谈着,同一时间,为首的虬髯大汉已然注意到朝这边走来的沈锐等人,他眯着眼睛望过来,之后大约认出了了邱大牛,一时凝重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二哥,罗掌柜过来了!”
邱大牛老远便喊道。
这虬髯大汉便带着三个人往这边走过来。
晒场旁边有一颗高大的皂角树,枝繁叶茂,树下放有一张石桌和几条板凳,想必是休息纳凉的场所,在邱大牛的示意下,沈锐等人便站在那里侯着。
这虬髯大汉便是小邱庄的里正邱安虎。
邱安虎老远便向罗文义拱手致意:“罗掌柜真是稀客,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欢迎欢迎……”
作为里长,想必是见过些世面的,话说的圆滑无比。
实际上这时的里长大多都是小地主,因此邱安虎的衣服虽然也是粗布的,却也干净整洁许多,没有补丁,整体来说异于一般农人,但精气神方面多多少少还残留着一丝土里刨食之人的痕迹。倒是他身边的那个人,举手投足间彰显了些许的不同。
他们过来之后,照例便是一番简单的礼仪及客气话,邱安虎也将身边那人做了介绍,原来这人是来自山东济宁的粮商,算是罗文义的同行。
怪不得看着有些不一样。
这个名叫曹信诚的粮商话不多,沈锐估摸着他是不想搭理罗文义,或许同行是冤家,面对竞争对手,没什么好说的。待邱安虎介绍完罗文义,曹信诚只是拱拱手说了一声“幸会”,之后便不多言。
罗文义当然也不会热脸贴他冷屁股,公式化的回礼后,便将合伙人范无锡向邱安虎介绍了一番。
这之前,为了不让人生疑,除了名字之外,沈锐们的来历都做了更改,这些,连罗文义都瞒下了,
比时罗文义的口中,范无锡便成了来自北直隶顺德府的粮商。
顺德府与大名府相邻,最起码口音上不会出太大的纰漏。
四个头脸人物在石桌边坐下来,因为板凳不够,其他的随从只能站着。邱大牛则去晒场旁的人家找了几个茶杯,因为这户人家太穷,家中并无茶叶之类,只好为四人各倒了一杯凉开水,喝不喝无所谓,主要是礼不能废。这一点,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勋戚权贵,都做的比较到位。
罗文义大致问了下小邱庄的收成情况,又将自己的收购价格对邱安虎交了底。这时代是买方市场,罗文义要不是想扩大收购规模,这小邱庄还真看不上眼,来不来无所谓,他来是看在范无锡的面子上,毕竟股东提出到收粮的地方转一转,他这个合伙人兼地头蛇不拿出点诚意也说不过去。所以今天在姿态上自然放的比以往要低。
要是以往,邱安虎还真不敢得罪罗文义,不过今年不知是不是曹信诚给了他定心丸还是怎么的,罗文义听得出来他言语间还是有些敷衍。尽管邱安虎拍着胸脯保证只要有余粮,将动员庄民优先将粮食卖于罗文义,但实际上这话有个很大的漏洞。
到时若没有余粮呢?
大家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话到这里,双方都无意有更深入的合作。
罗文义起身告辞:“那好,在下还须到王庄等几个村庄走一遭,就不唠叨邱里长了,到时诸位庄民若有意,可将粮食运往徐集镇,如此告辞了!”
“罗掌柜大老远来,怎么的也要允许在下尽些地主之意,你看这已近晌午,鄙庄粗陋,也无酒楼饭肆之类,诸位若不嫌弃,可往在下家中一聚,用过午饭再走不迟!”
邱安虎站起来,一脸诚恳地道。
罗文义当然不会被这客气话迷惑,他笑着拱手致谢:“邱里长不必客气,实在我等时间有限,这还有许多村庄要去,往后若有机会,在下做东,我们兄弟再聚不迟!”
“既如此……在下送各位出庄!”
“邱里长这里有还客人,不必客气,烦请留步!”
“那好!恭敬不如从命,大牛,替我送送罗掌柜!”
“好的二哥!”
这次罗文义没有客气,由邱大牛陪着,一路走到庄头与侯在那里的马车汇合,然后上了马车向王庄行去。
天空中艳阳高照,马车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吱吖吱吖地前行,两边空旷的麦田中,一群群捡漏的麻雀偶尔被马的响嚏声惊起,它们迅速掠过道路与马车的上空,盘旋片刻之后又乌鸦鸦地落在稍远的田地中。
与前面几个村庄受到的热情接待相比,小邱庄这边无疑要冷清的多,罗文义还记得前年过来的时候,邱安虎可不是这般模样,那时他是卑微中充满热情,深怕自己不买他的粮食。今日再来,邱安虎卑微不见了,热情似乎依旧,不过怎么看也觉得其中敷衍的成分居多。
罗文义心下暗叹,此一时彼一时,或许这个叫曹信诚的粮商给了他什么许诺吧。
马车车窗与车门的布帘子都被掀了起来,行进中有丝丝缕缕地微风吹进来,小胖子罗连桥坐在他老爹旁边昏昏欲睡,一副晚上没怎么休息好的模样。罗文义正想着心事,一时间也没有发觉。
沈锐这边,范范无锡笑吟吟地望着对面有些心事的罗文义,直到沈锐轻轻地碰了他一下,这才开口打破了车厢中的沉闷。
“罗兄看着心情似乎不佳啊?”
“啊……”罗文义醒悟过来,随即苦笑着拱拱手道:“让范兄见笑了……”
“罗兄不必介怀,咱只要有银子,还怕收不到粮食?这小邱庄地薄粮寡,实在是不值得一提,既然有人截胡,由他去吧!”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想我罗文义一向对这小邱庄不薄,不瞒范兄,他们这庄子,有二十几户还在鄙人粮店赊有米面呢,同样是乡亲,大杨庄李庄等庄民见了我等过来,都热情地围过来说些客气话,可这小邱庄……”
罗文义说的这些事,这个时代在乡下普遍存在。农民有地,但赋税过重,缴公后往往余粮撑不到次年收割的时候,一些人便前往熟识的粮店赊欠,承诺在粮食收割后归还。当然,粮店也会收取一定的利息,到时统统折算成粮食,至于利息多寡,那就要看时间长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