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为秦国大朝正宫,孝公十二年,大秦因商鞅变法而强,随后自栎阳迁都咸阳,始置咸阳宫。至昭襄王时,宫殿乃成,共经秦君四任,历时五十三年。
秦王政时,大秦每破一国诸侯,便自咸阳塬上仿建其宫殿,归于咸阳宫。至今日秦王政二十四年,大秦已破五国,渭水北岸,咸阳宫侧,已经多了五座宫殿群落。其中“冀阙”、“甘泉宫”、“上林苑”等宫室共计145处、宫殿270座。各宫之间又以复道、甬道相互连接,繁华盛景、蔚为大观。
楚南雄一出演礼厅,便见一座巍峨大殿山岳般矗立身前。虽然他见多识广,可乍一见这等雄伟壮丽的景象,还是忍不住怦然心动、悠然神往。
等到了正殿门外,抬头就见一面丈余长的大铜镜悬挂在门匾之侧。传言中此镜可辨明是非、断人正邪,后世“明镜高悬”一词即源于此。
大殿之内,早有一帮文武群臣正在等候,大家耳中听见传告官口呼“旧楚国遗族太子楚南雄”之名,纷纷屏息侧目,要看一看这位公子到底是何模样。
等到楚南雄走进宫殿时,满朝文武包括嬴政、赢疾、淳于越在内,竟无一人出声。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大殿之中那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上。
楚南雄目光炯炯、嘴角含笑,对着殿前深深作了一个大揖,之后就拜倒在地,口呼万岁尊名,朗声说道:“原旧楚之地遗族公子楚南雄见过大王。”
满朝文武见了楚南雄这等样貌风采,心里先是赞叹一番,之后就面露异样,偷偷去看嬴政。
嬴政表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也是颇为玩味。有关楚南雄的身份底细,他自然比谁都清楚。当年昭襄王之下的十几位王子王女,如今大多已殁。眼下遗留在世的,一是国太骄阳公主,一是赢疾之父嬴岳。
骄阳公主本为一代天骄、风华绝貌,只因尚在秦国为质的楚考烈王熊完祈求赐婚,这才委身下嫁,诞下昌平君。之后熊完遁走,她便离群寡居,忽忽寒暑数十载,已经过了四十多个春秋。
楚南雄之父昌平君,与嬴政关系极好。二人闲时则游猎宴饮、忙时便谈兵论政。当年赵太后与嫪毐事发,及韩地上党之乱,便是昌平君为将在前、嬴政为帅在后,二人共同平定剿灭的。也因昌平君备受重用,嬴政这才封宗女远亲者为公主,下嫁昌平君,以示亲贵。楚南雄的母亲,便是这位嬴政宗女、被封公主者。
有了这几层关系,嬴政对待自己这个小表弟便有了些想法。因事出仓促,他原本并不知道此事关系到国太之孙,等演礼厅报来消息时,楚南雄已经以案涉身份入宫,在外等候多时了。
老廷尉赢重向前一步,望着王安,再次问道:“王安,你说此信是你所写,到底是真是假?咸阳大殿前,不可信口胡说。”
王安眼见楚南雄已经至此,知道再也无法遮掩阻拦,低下了头,默默不语。
楚南雄微笑道:“此事与王安姑娘无关,是在下一意孤行,不仅写了那封书信,还强用武成侯侯爷大印。信里面到底写些什么,安儿姑娘并不知晓。”
朝堂众人一听,顿时吃了一惊。文武百官自然不知道这里面的细枝末节,但仅凭楚南雄说的这几句话,大家都已经瞧出了个一二三来。
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小公子,竟要以自身替王安顶罪!
淳于越自赢疾身后悄悄探出了头,冷言冷语的道:“你小子倒义气,不知道那武成侯许了你什么好处,这等杀头灭族的事也来掺和。你胆敢矫诏伪书,要造反耶?”
淳于越原本就在怀疑老廷尉收了王家的贿赂,此时见楚南雄出头顶罪,更认定朝堂众人及面前这小子,全都是安排好了的,只为了能让王氏脱罪。
蒙武忿忿不平,抬起头来又要破口大骂,却被赢重狠狠的瞪了一眼,只好诶的一声怒叹,缩回了脖子。
赢重看了看淳于越,郑重其事的道:“朝堂之上本不禁言,不管论证谈事,辩驳可也。但若公然诋毁,则是有罪。在场文武开口说话,直言其事即可,不必冷言嘲讽。”
老廷尉向来以事论事,不掺杂其他,此时如此说,那便是极重的警告了。
他重新看向楚南雄,问道:“信中所写内容及当时情景状况,你可还记得?”
楚南雄点了点头,“自然记得。”
他当着众人之面,将书信内容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随后,又接着说道,“当时情景,实在有些诡异。武成侯王翦刚刚卸任归农,渭水五县田赋就收不上来了。收赋税吏多次前往,竟有人从中作梗,半个月来不见一粒粮食。武成侯欲捐给国库,国库不纳。想要送给有司,有司也言辞拒绝。”
“王氏宗族上下,自是忧心忡忡,王安姑娘也时常嗟叹。大秦有律,谷熟不收、农不交赋、官不收赋,皆为重罪。王安姑娘贤良淑德,一念秦律为大秦立国之本,不可违背;二念宗族爷父之难,不忍独善其身。所以便亲至渭水五县,督促收赋。自九月九日秋收大典后,直到几日前月末,方才有了动静。”
五县故吏一听这话,登时吓得瑟瑟发抖,站都站不住了。
百官眼见如此,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首尾始末也全都有了个了解。说起来,还是因为宗属司与五县封地的纠葛,众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的向王叔赢疾看去。
老王叔端坐不动,瞥见众人目光,也毫不躲闪,义正言辞的道:“田赋一事,原本就因为归属不明,所以才须谨慎。今日朝堂断狱,只论矫诏伪书一案,封地田赋,该另当别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案犯又供认不讳,此中细节,是否由武成侯授意指使、到底该如何判决,还请老廷尉主事。”
赢重道:“这个自然。”
他转身对着殿前躬身抬手,以请圣意。
嬴政道:“此事老廷尉秉公执法即可,无须顾忌。”
老廷尉点头称善,便命左右二监请出铜书铁律,便要当庭断狱。
王叔赢疾眼见如此,当时就吃了一惊,急急问道:“你现在就审讯完毕了?”
身后淳于越也道:“还未召见王翦、王贲,如何就能断言?此事若是由王翦授意指使,老廷尉便是以权谋私、徇私枉法!”
老廷尉冷冷一笑,哼道:“老夫执掌廷尉一职三十多年,哪条秦律不清楚?哪条王诏不明白?淳于越,你若再口无遮拦、污蔑大员,老夫便要以秦律相待了。”
淳于越自然知道大秦律法极其严苛,当即也就不敢出声。
老廷尉正容威严,高声宣读道:“此案断言如下,武成侯之孙、通武侯之女王安,有功无罪。秦王女之孙、昌平君之子楚南雄,无罪。”
众人听罢,全都松了口气。就连秦王嬴政,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只是,众人在宽心之余,总觉得老廷尉今日断案,似乎过于宽松马虎,与往日里一丝不苟、严肃苛求的态度大为不同。
正在文武群臣面露狐疑、彼此相视时,一旁王叔赢疾终于坐不住了,他站了出来,厉声斥责道:“岂是儿戏?岂可儿戏?矫诏伪书,乃国之大忌,赢重你如此断案,视大秦律法为何物?视大王为何物?那楚南雄与王翦宗族合谋,做下这等悖逆之事,岂能无罪?按我大秦律例,此二子轻则腰斩、重则分尸,可你审到最后,不仅断言无罪,反而有功!赢重,你老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