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夜,天暖而气清、萤飞且蝉鸣。时有凉风吹来,掠过树梢间的明月、掠过水面上的微波、掠过这无穷无尽的天空,如一道穹音、如一抹流星,漫过了万里江山、漫过了花前月下,向远方的、不可捉摸的未来飞了过去。
渭水河畔、桃花溪水,花草忧郁、林木葱葱。
王安坐在青石上,满目柔情的望着楚南雄。
——听他说今日朝堂上的新鲜时局、听他说酒席散场后的闲言碎语,听他说天下大势、听他说儿女情长,也听他说自古以来的帝王将相、卿士君侯……
她微微笑着,对于楚南雄所说的一切,她总是听不够,也永远不会厌烦。若有可能,她甚至希望时光和岁月就此定住,她与楚南雄能够永远的驻足在渭水河畔、驻足在桃花溪水的花丛漫野中。
当然,她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她知道嬴政、康老夫人,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她也知道,楚南雄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但她并没有质问。
这是一件艰险阻塞且万分辛苦的事情,与王族宗女抢男人,从一开始她就不具备任何优势。
更何况,弄玉已被封为长公主。其地位之尊,可比列侯。
她背后,有整个王族做支撑。寻常人等,哪怕你是侯女,又如何斗得过?
但王安不怕,她认定的事情,向来不会忍让、也绝不会退缩。
这个男人,她要定了!别管你是公主帝姬,还是王族贵戚!
王安想着想着,就看到桃溪下游、官道旁边走来一个人。
是个女子。
那女子风姿卓绝、莲步款款,虽在深夜,可也挡不住她自身上下散发出来的仙子气。
只第一眼,她便知道是弄玉来了。
王安深吸一口气,从青石上站了起来,之后便对着楚南雄深眸一笑,柔声道:“你先不要说话,这是我们女人之间的事情。”
楚南雄抬起醉眼,问道:“什么事情?”
王安不答。
她撇下楚南雄,端正姿态,向旁边移了几步,等着弄玉过来。
二人在楚南雄一丈外停住,之后便各自站定,彼此打量起来。
王安凤目朱唇,端庄秀美;弄玉桃眼天颜,遗世独立。当各自的目光刚一看到对方的容貌身段时,二人脸上都微不可查的露出了些许异样。而转眼之后,那股异样便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难以名状的自信与骄傲。
大秦国久负盛名的两大美女,一个芳名远播、一个明艳动人。此刻此刻,她们就站在楚南雄面前,目露挑衅的盯着对方。
而身为此间事端的肇事者、咸阳城中独一无二的名公子——楚南雄,正一脸惊愕的蜷坐在青石上、满心骇然的思索着该如何缓解眼下的气氛。
只是一直苦思了两刻钟,他仍是想不出来什么好的法子。
楚南雄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可王安事先叮嘱过,不要说话。他只好沉默下来,悄悄的注视着面前的局势。
二人在溪水边一直站了近半个时辰,直到萤火虫忽的漫天飞起、夏夜蝉鸣也渐渐落下帷幕时,弄玉率先开口了。
她微微抬颌,问道:“你便是王安?”
王安笑了。
这是二人之间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如同两军对峙。在彼此都绝无必胜把握的情况下,谁先开口,这第一回合谁就已经输了。
弄玉忍不住了,她在来到桃花溪水时就已经乱了方寸!
王安脸上笑意更浓。隐约之间,她已经抓住了今晚这场战事的主动权。
二人之间虽从未有过来往,但彼此都认识。在明知道对方是谁的前提下,还要出口询问,这是心虚的表现。
再者而言,整座咸阳城中,谁不认识她王安、谁不知道那“蕙质兰心,贤良淑德”的八字诰命?
因此,对于弄玉的提问,王安并未作答。她反而笑了笑,看向楚南雄,柔声道:“南雄,这位是弄玉公主,你的甥女。”
只一句话,瞬间把三者之间的地位挑明、把楚南雄与弄玉的关系拉远。
弄玉心中气极,她与楚南雄早就认识,无论亲疏关系到底如何,那都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与王安何干?她来梧桐院已经好几回了,谁不认识谁呢?她王安凭什么代为介绍?
弄玉咬了咬牙,想要反驳,可一时之间气的慌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时,王安更加得意的笑了起来。她对着弄玉盈盈一拜,略带歉意的道:“南雄平日贪杯好酒,竟劳烦公主亲自送他回来,多谢了。”
这一句话出口,则再次将弄玉与楚南雄之间的关系撇清,而把王安自己置于主人翁的地位。话语里的意思,显然是在说:南雄的事情,是我王安的事情,与你弄玉无关。你送南雄回来,我谢谢你!
弄玉勃然大怒,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指着楚南雄就道:“你是什么人?也敢代他称谢。这是我份内之事,无需你来操心。”
王安浅浅一笑,福了福身,再次说道:“公主说的也是,南雄向来温良和善,你若非要送他,他也不会当面拒绝。”
弄玉气的花枝乱颤,到最后竟然笑了起来。
二人从刚见面开始、一直到现在,彼此之间就说了这么几句话。可无论怎么听怎么想,王安与楚南雄之间是自己人,容不下第三者插足。弄玉俨然成了外人,且与楚南雄越扯越远、越撇越清。
此时此刻,她才深切的体会到外祖母说的那句话:迂回周旋,则好事可成;强取威逼,则适得其反。
她有些责怪自己冲动了,责怪自己什么都没想好、就不顾一切的跟了过来。她也隐约间感觉到:王安此人,不好对付。
在这一点上,她不得不服气。
但对于今晚的所作所为,尤其是追到桃花溪岸,她绝不后悔。
楚南雄已经喝醉了,而王安大半夜的还在等他。她见了楚南雄后,不仅不放他回去,反而在溪边花田中逗留起来。
这不知羞耻的侯女,一定想趁着楚南雄醉酒,把他给……
一念及此,关于刚才口舌中的意气之争,弄玉也全都抛之脑后了。
只要二人没做成好事、生米没煮成熟饭,无论如何,她都是有机会的。
况且,有王命在、有老国太在,她的机会很大!
弄玉松了口气,嘴角边也悄悄的挂起一丝笑意。
她看了看王安,目光中忍不住流露出七分孤傲、三分怜悯。之后,她便淡淡的说道:“有句话叫做,‘王命难违’。任你是将门侯女也好、富家千金也罢,都抵不过一纸王书。大王让我拜望老太太,我敢不来?大王让我送楚南雄回家,我敢不从?等哪天,大王若要我住在这梧桐院里,只怕我也身不由己、不得不住呢!呵呵,呵呵呵呵。”
随后,她拉着楚南雄的手腕、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冷冷的道:“临出发前,大王命我将你好生送到家里。待你安然入睡后,才准我歇息。还不走,要违抗王命吗?”
楚南雄已然酒醉,并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可一时之间无法反驳。弄玉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挽着楚南雄就往梧桐院走去。
王安的脸色忽然沉郁下来,她大声喊了一句:“南雄!”
弄玉淡然道:“有什么疑问,去问大王。”
王安心中突的一跳,她见楚南雄挣扎着要推开弄玉,心中一暖,急忙跟上前去,柔声道:“回去休息吧,我送你。”
三人两前一后,跨过木桥、跨过溪水,往梧桐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