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五月初,正值天转炎热之时。此时距离秦军东出已经过了半年,魏地、赵地、郑地等几处大营,也到了夏收之季的关键时期。
楚南雄往日多有清闲,可这段时间却异常忙碌。
每日早起,他先到南安院嘱咐司马欣几番事项,之后就与蒙继一起来到国尉府商讨屯田事宜。等到下午,也免不了往将军府跑一趟,查看齐国、代地、燕地的军事民情。
虽说忙碌了些,但好在充实。自当年在楚国大营内与王翦对峙之后,楚南雄也久违的认真起来。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只要不出什么乱子,大体上都在预料之中、稳步推进的。
只是他未曾想到,五月五日、即屈原投江这天,朝堂之上传来一封书信——司马欣被弹劾了。
楚南雄先是一怔,随后便叹了口气。他抬头看了看司马欣,说道:“司农院那边,你暂且不用去了。”
司马欣愣了愣,问道:“为何?”
楚南雄拿出书信,交给了司马欣,“朝堂之上百官联奏,说你区区一名儒生,却总揽司农院大小事务,不仅不合秦律,而且有独断之嫌。”
司马欣看了后,大声笑了起来,“纯属污蔑!我在司农院向来以参谋议事为主,从未越俎代庖、妄下定论。依司马欣之见,定然是有些人眼红耳热、看不得我们立功,所以出此下策。”
楚南雄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
司马欣双手一摊,“我为国为民、忠贞不二,岂有私情?大王明断是非,必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楚南雄听了这话,忍不住叹了口气。朝堂朝堂,有朝才有堂;而君臣文武,有臣才会有君。这种话说起来虽不中听,但实际上人人都懂。国君固然高高在上、为一国之主,可若是没了文武群臣,那“君臣”二字也无从谈起了。
不提中原诸地,单说大秦国,有多少名相名将,就因为过不了群臣这一关,落了个身败名裂、命丧黄泉的下场。
商鞅、张仪,这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曾官居丞相、拜君封侯。到头来,不也是因为群臣弹劾,一个叛秦被诛、一个远赴他乡。这里面的道理,楚南雄不会不明白。
他看了看司马欣,微微笑了笑,“你师从儒家,《猛子》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眼下你正身处险境,可先独善其身,之后再谈兼济天下。”
司马欣慷慨激昂的道:“公子所说虽然在理,但司马欣为国为民,岂能独善其身?《大学》有言,‘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司马欣纵然人微言轻,却也要效仿公子、明德于天下。司马欣自认为正心诚意、身无杂念,无怨无悔。而农田水利之道,正在格物致知。司马欣愿以平生所学,襄助公子成千秋大业,也落个名垂青史的贤名。”
楚南雄无奈苦笑,“你又何必?”
司马欣却道:“公子又何苦?纵使公子不说,司马欣岂会不明白?我不过一小小执事官之子,多大的面子,能引出来这帮老臣新吏联袂弹劾?他们明显是冲着公子来的。可公子不说辞去伐齐调度使一职,却要司马欣回来?公子要孤身一人面对这惊涛骇浪?”
楚南雄笑道:“出去几个月,口舌利索了,说不过你。你既然如此想,那就去吧,认真做事即可。”
司马欣恭恭敬敬的答应下来,之后便深深一揖,转过身、昂首挺胸出了渭水河畔。
楚南雄叹了几声,也无心做事,与蒙继一起来到桃溪上游,站在桃花树下驻足远眺。
初夏的凉风习习吹来,吻在他的脸上、额头上,撩动他的发丝、抚动他的青衫。这位向来古井无澜的南楚公子,却在五月节这一天,异常感慨的波动起来。
他想起了楚宫、想起了楚营,当然,他也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大秦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
司马欣说的对,就算他明知道所有这些都是冲着他来的,但他也不能放手不管。伐齐也好、屯田也罢,事情既然是自己揽下的,那就该做好。五十万大军、六国的百姓都在看着他,他不能放任不管。
这是原则问题,与爱憎无关。
“屈原先生,当年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楚南雄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德沦落、人心无常,他曾听说,屈原在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世无大同,有人必争!”
这位奔波浮沉一生的忠贞志士,在投江前的那一刻,大概是悲戚绝望的。
但历史的洪流一直向前,滚滚向前,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不是吗?
那便来吧!
既然不愿就此碾过、不愿就此被踩在脚下,那便迎上去吧!
楚某何惧!
楚南雄想到这里,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觉得有趣。向来平静淡泊的他,也在一点一点的被牵动心思、想要施展起来。
他远远的看见一只雏燕平地而起,自河州间一飞冲天;他远远的看见一匹幼马骤然狂奔,在蓬蒿中昂首阔步。
他笑了起来。
那便来吧。
楚某何惧!
楚南雄回过头来,看向蒙继,笑道:“你也去吧。对冯去疾、杨端和、令尊说一声,五日后大朝,记得叫上楚某。”
蒙继欣喜若狂,他知道他家公子要出手了。他狠狠的点了点头,抱拳道:“公子,这一次,咸阳城中的大小人物,又要大开眼界了!”
说罢,他便快步往丞相府赶去。
蒙继走后,楚南雄在河边又呆了半个时辰。
他喜欢这里的景色,无关身份、没有朝堂。他喜欢独自一个人,或者和王安、青桐一起,在山林河州间闲庭漫步、赏景游玩。
他喜欢王安的凤目,也喜欢青桐的狐媚眼,他更喜欢和她们在一起时,说说笑笑的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钓鱼也好,浇花也罢,他都喜欢。
而到如今,他觉得他也喜欢上了朝堂,这个能一展胸中抱负、平定千秋大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