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曹军几乎把前来营救的一千刘军骑兵全体歼灭,但却被赵云和张飞成功带走了刘善和糜倩,甚至通往长坂坡的石桥也被震塌,使得这次对于刘备前去江东的拦截彻底宣告失败。
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暗了下来,外加秋季的夜晚有些凉飕飕的,使得曹军将士都显得没什么精神。
曹操一言不发地板着脸,骑行在大军的前端,即使没有怪罪任何将士,可谁都看得出来,他此时的内心极度不痛快,或者说是极度郁闷。
且曹洪、车胄战死,夏侯惇丢了一只眼睛,令曹操感到阵阵心痛,也令他的目光透露出一丝愤怒。
所有随行的文臣武将都不敢吱声,默默地跟在曹操身后,时不时地相互间对瞄上两眼,但也仅限于眼神交流,都不开口说话。
“文若。”曹操侧了一下脸,对身后的荀彧唤道。
能听见这句话的人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惊得抖了一下,纷纷抬头望向曹操,毕恭毕敬的。
“在。”荀彧拱起双手,低头作揖。
“孤问你,为何孤的十多万大军会偏偏被区区千人从眼皮底下救走他们的夫人和少主?”曹操的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微笑,歪起嘴巴问道。
“回主公,只因刘军突然来袭,我方准备不足。”荀彧的语速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要经过思考,以免让曹操觉得心情更差,也以免打击己方的士气。
“嗯……这只是一个最为适中的理由,算是差强人意。”曹操昂起脑袋,左右晃动了下脖子,“文和,你来说说。”
“是,主公。”贾诩在应答的同时,稍稍往荀彧的方向转了转脸,两眼很快速地瞟了一下。
荀彧的身体则维持着原来的动作,看起来十分平静,只是微微地朝贾诩的位置挪动了眼珠,随后又立刻移了回去。
而在此时,司马懿悄悄地斜过上身,凑近曹丕,轻声耳语了几句。
“属下以为,我军在轻松拿下荆州之后便有些狂妄自大,太过轻敌。”贾诩说话的音量比荀彧略大一些,但依然显得没有十足的底气。
“嗯……虽为正理,可还是不痛不痒。”曹操抬了抬眉毛,似乎对贾诩的回答也不太满意,“还有谁?谁能与孤说说?”
连荀彧和贾诩都未能完全得到曹操的认可,其他人更是毫无信心开口,只得继续沉默着。
“父亲,孩儿有一拙见。”曹丕却鼓起勇气说道,语气中夹杂着紧张。
“哦?说给为父听听。”曹操扭着身子,转头看向曹丕,露出了些许的欣喜。
“是。”曹丕作揖应道,接着很小声地清了清嗓子,“父亲,刘军派出的将士孤注一掷、视死如归,他们已把性命置之度外,所以依孩儿看,即便只来五百人,刘军此战照样能救走刘善和糜夫人。”
一旁的众人都在默默听着,有几位忍不住地点了点头。
曹操盯着自己的长子望了一小会,接着又朝他身边的司马懿看上一眼,看得嘴角扬了起来。
“唧哈哈哈,竟是子桓说得最好、最在理。”曹操大笑着说道,同时抬手摸起下巴上的胡须。
……
刘备的双手抱臂于胸口,跪坐在地上,面前是爱妻糜倩的墓,他低着头、闭着眼睛,呼吸十分均匀,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快两个时辰,依然不愿就此离去。
关羽和张飞则一左一右地端坐在两旁的大石上,同样的低头闭眼,同样的不愿离去,他们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哀悼着。
由于探兵来报,曹军已往荆州的方向返回,所以至少今夜是安全的,将士们都三三两两地搭起营帐,林中没有多少宽阔的地方,而且明日还要赶路去江东,于是校尉级以下的士兵便好多人合睡一间,这样可节省不少搭建和收起的时间。
黄月英费了不少工夫,总算是把小刘善给哄睡着了,累得她只能瘫坐在一旁的榻具上重重地舒着气。
不一会,夏侯涓红着眼睛走进帐房,垂头丧气的模样,看来糜倩的死使她的心情非常低落。
黄月英挤出一个笑脸,没有白日里的阳光,她便脱下了斗笠,美丽的容貌很是温和,抬手拍了拍榻具的半边,以示夏侯涓坐下,自己则往另一侧挪了挪。
“夏侯姑娘,人已去世,不必再耿耿于怀了。”黄月英轻声地说道,搭上了夏侯涓的手背。
夏侯涓缓缓地坐下来,耷拉着脑袋,流下了两行眼泪。
“黄夫人,我是不是太没用了?”夏侯涓哽咽着问道,她的声音很轻,为了避免吵到刚睡下的小刘善,“眼看着糜夫人被打伤却无能为力。”
“不,涓儿。”为了显得更亲切,黄月英用了女子的爱称,随后伸出胳膊指了指床席上的刘善,“若不是你坚持到我军前来营救,少主未必能像如此这般安然无恙地睡在这。”
“可是……糜夫人她还是……”糜倩用手掌捂住了鼻子和嘴,止不住泪水的突然涌出,“主公派我好生保护夫人,可我……我今后该怎么面对主公?”
“涓儿,主公是图大业者,一定会是非分明。”黄月英安慰着说道,扫视着夏侯涓衣服上那些破损和隐约可见的伤口,知道她出于性别的原因,只能向医疗兵取来药散自己涂抹伤口,“你的勇猛和尽责,他不可能看不到。”
夏侯涓默不作声,轻声抽泣着,双眼看向了刘善的,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愧疚;黄月英的一只手搭上了夏侯涓的肩膀,轻拍了两下。
在她们的帐房外,伊籍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过,他和一部分伤员提前来到了长坂坡,幸运地躲过了曹军的追击。
来到刘备的身后,伊籍很有礼貌地朝关羽和张飞二人低头作了揖,二人的情绪很低落,只是点头回礼。
“主公,夜已深了,还不入帐歇息?”伊籍在刘备的身边跪坐了下来,向糜倩的墓深深地俯下上身,随后问道。
“机伯?”刘备扭头望去,微微地抬了抬眉毛,“你的伤还未恢复,如今秋夜渐凉,你才应该早些入帐才是。”
“诶,属下即使染上风寒也无关痛痒,不如在此陪伴主公。”伊籍侧过脸,对着刘备微笑一下,随后又立刻转了回去。
“你伤到筋骨,身子虚弱,要是患上重寒可会落下病根。”刘备说话的语气很低沉,显然没这么快从悲伤中恢复,将脑袋扭了回来,“回去吧,有云长和翼德在此。”
“主公,身子虚弱确实容易患病,那……体魄强健就不会受到伤痛了吗?”伊籍仰起头,看着星光点点的夜空。
关羽和张飞一同将视线转向伊籍,他们明白这是有意要开导刘备,毕竟身为一军的统帅,沉溺悲痛定会大大地影响士气。
“嗯?”刘备轻轻地哼了一声,稍稍转动下脖子,也是立刻就懂了伊籍前来的用意,略有反感地往下说道,“自然也会,这是在所难免的。”
“那……伤痛若是已经造成,又该如何呢?”伊籍似乎准备了好些个问题,他依然望着夜空,平静地问向刘备,“是勇于承受?还是被其击垮?”
“机伯,你就明说吧。”刘备目前的心情极差,根本不愿意旁敲侧击,口吻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主公莫怪,请听在下直言。”伊籍的脑袋连同整个身体一起转向刘备,俯头作揖地回应,语气变得坚定了许多,“从博望坡至此,我军以区区万人成功击退十多万的曹军、击杀了将领、救回了少主,这可是彻彻底底地大胜仗!虽说糜夫人的去世让人感到无比痛惜,但是……别忘了还有那孤军深入却无人归来的一千骑兵,他们个个都是我军的英雄啊!主公已在夫人的墓前长跪了两个时辰,难道是打算跪至天明?我知主公与夫人感情深厚、难以忘怀,可逝者已矣、无法挽回。况且主公根本毫无时间伤心,曹孟德已夺下荆州,我军是不是该士气高昂地前往江东与那孙仲谋结盟呢?这伤痛是不是该勇于承受呢?”
伊籍说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嗓门,免得引起其他士兵的注意,但他仍旧越说越激动,附带着一些夸张的动作,甚至让他的伤口都产生了轻微撕裂的痛感。
关羽听着听着,弯下了腰,伸手从大石旁拔起一根杂草,吹去泥尘,叼在了嘴角处;张飞听着听着,将脑袋斜着低下去,深吸一口气,随后长长地呼了出来。
刘备沉默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平和地看着面前的伊籍,两眼眨都不眨一下,周围安静得很,只能隐约听到一些昆虫的鸣叫声。
“机伯说得是。”刘备微笑了,同时慢慢地站起来,“走吧,回帐。”
“主公请。”伊籍跟着刘备一道站起,也露出了微笑,拱手作揖,之后便转身往自己的帐房走去。
刘备目送了伊籍离开,余光扫见了不远处,诸葛亮正斜靠在一棵大树下,轻轻摆动着手中的羽扇,脸上露着一丝欣慰。
“看来……是你让机伯来与我说这些话的吧?”刘备走到诸葛亮跟前,歪斜着脑袋问道,“是因你的安排没救下夫人,所以不敢亲自来与我说?”
诸葛亮用舌尖顶起一侧的腮帮,微微扬起了嘴角,糜倩刚刚去世,他也就不打算挑衅或反讽了。
“啊——”诸葛亮打了个哈欠,故意显出睏意,“夜已深了,回帐歇息。”
“且慢。”刘备叫住了诸葛亮,表情认真地说道,“再与我商议一些事,明早通报全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