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知道李进忠肯定没戏,提只随便一提,看看他的反应而已。
他观这人面相,说不出什么感觉,饶是他多年的经验,竟也看不透,反正哪哪都不好,唯独命宫不错。
待李进忠走后,秋月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依然若有所思。直到身后有小沙弥的声音响起,他似乎才梦醒过来。
“师傅,您瞧啥呢?李施主都走好一会了。”
秋月冷不丁一惊:“哦,没啥,只是在想事情。”
小沙弥又问:“师傅,宫里的人常来咱们文殊庵烧香拜佛,为啥您独独对李施主青眼有加?”
秋月一听,扭头看着徒弟:“你怎么会觉得师傅对李施主青眼有加?”
小沙弥摸摸光脑袋,嘿嘿一笑:“就是觉得。”
秋月摇摇头:“其实师傅也非对他青眼有加,就是觉得吧……他会是一条好狗。”
小沙弥糊涂了:“师傅,您是夸还是在骂啊?李施主平日里还是不错的,时常带些宫里的素馃子来,可好吃了。”
“噗哧,”秋月笑了,见徒弟一脸傻样,懒得多说,“最近师傅要动身去云游,你这几日最好准备准备。”
“您带徒儿一起吗?”
秋月想了想,还是摇头:“算了,这一去不知几时返回,你就好生守在庵里吧。”
“哦,知道了,师傅。”
~2~
李进忠离开文殊庵就回了天师庵草场.
御马监在宫外的三个草场,就是他日常呆的地方。
他进宫小十年,一直在这三处做扫洒工作,俸禄是每月米四斗,每年冬夏装各轮一套,铺盖六年换一套,如今他已经换了一轮铺盖。
要说宫里这二十四监局,里面吃钱的肥差多了去,御马监就有不少,可都跟他没关系。他几年如一日,领着如此微薄的俸禄,在宫里宫外都属于被人欺负的那一类,与入宫前的他,没有什么区别。
李进忠苦闷不已,每日也不知怎么打发无聊且无趣的生活,“总不过是扫洒、喝酒,然后赌博……”
日复一日,他那点可怜的俸禄,又如何经得起他折腾?
进了冬月,京城天气越发寒冷,
李进忠身体极好,但也冷得受不了,更别说别人。
可就在这些冷得让人沮丧的日子里,开矿却接连传来‘喜讯’。
自打户部戴绍科头一次进上矿砂银,自此,后进者便接踵而至。
“咱万岁爷肯定高兴啊,要不然怎么又准了开山东的矿?”
“听说这个月,又差了太监曹金?”
“嗯,还有原奏把总,往浙江观海、孝丰、诸暨开矿……哦,还有,太监赵钦,跟原奏百户段大金,往西安、临潼去开。太监韩济,原奏百户郑帷明,往天津收店租……”
“他们为什么都要带原奏?”
“这你都猜不到?咱们都在宫里,谁知道哪有矿没矿啊?但咱们是万岁爷的人,万岁爷要开矿,自然找自己人……”
连李进忠这样在宫里的‘边缘人’,都听了不少成功案例,如此群情亢奋,任谁能不动心?
李进忠即羡慕又嫉妒,他当然也想像那些被派出的太监一样。但也嫉妒,比如他会常常暗自诅咒那些去开矿的太监,什么千刀万剐、不得好死。但也将这种‘阴暗心思’隐藏得很好,不叫人看出半点端倪。
他又想起了秋月的建议,“邱乘云……听说他的掌家是徐贵,好像?”其实他早就盘算过,“没见过邱乘云,徐贵还是能经常见……”
只要能把徐贵哄高兴……
~3~
就在开矿大业如火如荼进行时,
首辅赵志皋已经无暇顾及,如今的他,又被各路言官的弹劾奏章给淹没了。
自碧蹄馆大败之后,沈惟敬被重新启用,宋应昌,及后继者顾养谦、石星等人,皆主议和。
于是万历二十二年底,朝廷派出了册封大使,虽中间出了些岔子,好歹事情还在往期望的方向发展。
赵志皋心里也十分清楚,皇上对于议和,本就犹豫不决,是他连上七疏才转为采纳。他为何支持议和?在第二封奏疏里已讲的十分清楚——‘出兵所需粮饷已使辽东疲极,复用兵不知又费兵马钱粮几何,将国计益诎辽左,益危而几辅重地或生他变。’
只是,赵志皋如今担忧的不是封不封,而是恐朝鲜又生变故,以致东封事败!
“石星啊石星,你说你怎就如此愚戆?”他一直觉得,石星就是那种有直节之名,但欠缺务实能力的文官,偏这样,还被皇上看重,而且信任有嘉。
赵志皋与皇上‘共事’多年,皇上自国本之争起,就十分厌恶科道及大小臣工,不以国事为重,而肆言攻击他人。但对积极理事的大臣,他却信任有嘉,哪怕是有缺点。
“沈惟敬就是个骗子!”赵志皋忿忿然,“石星你为何要妄信一个骗子?”如今来看,皇上是付出了信任和支持,若得到的结果是东封事败,恐怕石星不会善终……他为此深感无力。
“年底了啊,”赵志皋叹了一句,他在盘算册封使回京的日子。“应该就在开春之后……惟求使者回京之后,能带来好消息……”
乙亥日,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陈于陛因寒疾发作而卒。
乍闻之,赵志皋于内心竟生出一丝悲凉之感:“我四人,同年生人,遇事从无龃龉……”感伤处,他竟为之落泪,“犹如四角,而今已失一角,尚能立稳,哪日再去一角……我大明的朝堂会不会因此塌掉?”
但过年终归是喜庆的。
万历二十四年,就在这样的纷繁芜杂中过去,又匆匆迎来万历二十五年。
~4~
刚跨进新一年,
朝廷收到了日本册封正使杨方亨的报闻,只是他人还在釜山。
不日,又收到朝鲜国王李昖的请援信——倭情紧急!虽然此时杨方亨还未返京,但赵志皋已基本确定东封事败。
二月,北方大地依然春寒料峭,而此时南方的嘉兴府地震,湖州又落下黑雨黄沙。
仿佛一夜之间,人间就降下凶兆,赵志皋在等着更坏的消息传来……
远在山东老家的于慎行此时也在等待,等待朝廷最新的邸报到来。朝鲜战事是他赋闲在家这些年,最关心的大事之一。
两日后,果然邸报中有报:朝鲜陪臣刑曹郑其远痛哭请援……
于慎行看后不禁暗骂石星:“兵臣误而罹于法,礼臣误而免于罪,封贡是你兵部尚书该做的事?执掌都不明,一笔糊涂账!主事之人一味欺瞒,焉能不败!”
骂完,遂提笔给依然还有联系的京中好友写信。
二月丙寅,兵科给事中徐成楚题——据辽东副总兵马栋报,正月十五日,加藤清正已带领倭兵乘二百骑船抵朝鲜岸……勘得海船一只,小亦不减百人,今二百只则兵力不减二万。所有防御工事,极当图之于早……
朱翊钧谕旨,集廷臣会议倭情,讨论是否需要再次出兵援朝。
几日后,再次集廷臣会议援朝事宜,决定先调宣府、大同和蓟辽军7000人参战,再募浙兵三千人,并诏令朝鲜设立海防司道官。
启祥宫暖阁之中,
朱翊钧方看完两次会议记录,没有多言,只冷冷一笑。放下记录,又拿起石星的奏疏继续。疏中石星请自往朝鲜,谕令与日本定盟退兵……
朱翊钧啪的一声将奏疏摔在案上,怒道:“这石星还在痴心妄想!”
正月里,他还给兵部发过一道谕旨,让兵部行文与日本国王,着他撤还釜山驻兵,以全大信。又让兵部行文朝鲜国王,着他即差陪臣以修交好,毋彼此再生嫌隙……如今来看,简直是天大的一场笑话!
朱翊钧恼怒石星竟敢如此欺瞒于他,让他一个煌煌大国天子失了脸面,而议和又成了一场笑话。
稍事平复,朱翊钧又问文书官:“委派何人为将领?”
文书官赶紧回道:“以麻贵为总兵官,统帅南北诸军,杨元、吴惟忠为副总兵,参政杨鎬为监督,先期前往朝鲜,相机战守。”
朱翊钧没有表态。
己巳日,又有御史弹劾石星及赵志皋欺君罔上,对此,赵志皋已是破罐子破摔,还是上疏乞罢,以谢人言,朱翊钧依然不允。
三月,册封正使杨方亨回京。
回京即上疏直言封事始末,疏中不仅提及倭奴狡诈,志在蚕食,还不奉正朔,所呈谢表文字不恭等,还提了一嘴沈惟敬将猩猩毡诡称天鹅绒的欺罔之事。
而针对石星的,是揭他以本兵密书十三纸封进,书中大指欲苟完封事,无令督抚破坏而已,以及对石星的评价——‘小事欺罔如此,大事可知!’
疏入不久,朱翊钧即命朝臣会讯,跟着石星被夺职,蓟辽总督孙矿被除名。
石星自然上疏自辩,说杨方亨是反覆附会,只是这时的朱翊钧,已不再信任他,包括同样主张封贡的一班大臣。
“看来不出意外了,又要用兵朝鲜……”
但兵马钱粮从何处出?这又成了赵志皋的一块心病。
三月末,
次辅张位、辅臣沈一贯上疏——‘乞用刑玠为总督,萧大亨改兵部尚书,杨鎬夺情起复’。
翌日,文书官来传谕旨:“升兵部左侍郎刑玠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军务,兼理粮饷,经略御倭。”
“再升任山东布政使右参政杨鎬,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经理朝鲜军务,以麻贵为总兵,提督东征援朝。”
~5~
户部尚书杨俊民再次找到太仆寺卿,请求支借常盈库银两。
太仆寺卿一脸苦相,对杨俊民道:“往年库存四百余万,自打东西二役兴起,如今仅剩四分之一。此次二度用兵,常盈库必消耗殆尽!”
杨俊民早已习惯了太仆寺卿的抱怨,回道:“我太仓要是有银,又怎会找你支借?”
“可是……”太仆寺卿不由怒道,“你可是忘了?万历十五年,我寺就请求了陛下,禁止支借马价银!”
杨俊民才不管他那么多:“此次用兵是陛下批准,你就说你支不支吧?”
太仆寺卿脸已涨的通红,但又不敢拒绝,半晌,他泄气道:“支支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