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凉,潮湿,
当魏进忠一走进织里桥南的府狱,忽然想起灵隐寺的飞来洞。
才从炎炎夏日里走入,顿时一凉的感觉,何其相似。只是,除了凉,这里还有扑鼻而来的秽气。
人坐飞来洞,可披襟散发,把酒放歌,醉了枕石而眠,然后不知人世今为何月?似乎……这也可以。
“肚又饥,眼又昏,家私没丰分,子哭儿啼不可闻……”魏进忠哼着一段昆山腔的《琵琶记》,那并不清亮的声音,却如空谷回音,在牢狱中回荡,荡得人心都能一震。
“空吃人的五谷,枉带人的头颅,身着人的衣服,一似马牛襟裾……”
牢房尽头,终于有披襟散发的人,回过头来,眼巴巴望着木栅外那一尺宽的走廊。声音越来越清晰——“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管取欢娱歌笑喧……”
魏进忠左手拿着酒壶,右手提着食篮,出现在木栅外。他半倚木栅,歪头向里望,又接了一句念白:“欢娱休问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几何?”
“喂,问你呢?”魏进忠念完,对木栅里的人扬了扬下巴。
木栅里的人却无动于衷,一蓬乱发下,那双眼深沉如一汪寒潭,看着木栅外,这放浪形骸的歌者。
魏进忠讨了个没趣,想了想,还是举起酒壶晃了晃,念道:“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喝吗?人间佳酿,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又举起右手食篮,“配正宗烤湖羊,可香!”
“你是谁?”那木栅里的人,终是开了口,地道昆山味。
“呵呵,”魏进忠笑了,“魏进忠,字完吾。”顿了一息,又说,“俺知道你是昆山葛成,方才俺唱的那出昆腔《琵琶记》,地道不?”
“切,”木栅里的葛成,似乎被他的话逗笑了,嘟囔了一句,“空八只脚。”
“哈哈哈,差得远吗?还好吧,”魏进忠一阵大笑,笑了之后又招呼狱卒,“喂,过来开牢门。”
很快,狱卒来开了锁,魏进忠前脚踏进牢房,后脚再顺势一带,牢门‘蓬’的一声阖上。牢房里,他先打量了一圈,见一张木桌抵墙而放,桌上搁一把蕉扇,两条长凳拼成一床,角落里还有一堆黑乎乎,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向南一扇小窗插满了木条,连跟指头都伸不出去,却还是没挡住自由的光,照进来。
魏进忠将酒壶食篮置于桌上,扭头看看那披襟散发的人,“整一杯?”
葛成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末了又问一道:“你究竟是谁?”
魏进忠嘻嘻笑道:“你猜?”
葛成垂下了眼眸,半晌,缓缓道:“能于此间自由进出者,来头不小,若非衙门中人,那必定是京城来的大人物。”
魏进忠笑眯眯的听他道,手里也没闲着,将酒菜摆上桌,再亲自斟满两杯酒。
“自孙太监去了杭州,苏州这里便换成了刘太监,只是他……所以……你是来代替刘成的?”
魏进忠码好酒菜,又抽过长凳,对葛成道:“来来,咱坐下说。”
葛成没有挪动,只是盯着魏进忠,目不转睛。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酝酿着某种情绪,仿佛是一种力量,能驱赶世间所有困厄苦难的力量。
魏进忠见劝他不动,无赖起来,于是奸笑两声:“嘿嘿,这样吧葛成,你坐下喝酒,俺就答应你一个要求。说话算话。”
葛成望着他,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笑,“不过是喝酒,这有何难?可是我如何相信你魏太监,是说话算话的人?”
“尽管提来,”魏进忠依旧笑容可掬,却也似胸有成竹。
葛成终于挪动脚步,走到桌边,坐下。端起桌上酒,向魏进忠敬道:“魏太监,请。”请字方落,便一仰头,干了整杯。
魏进忠也举杯回敬:“请,”同样一饮而尽。然后咂咂嘴,又招呼,“来尝尝这湖羊,烤得味道如何?”
这盘烤羊肉还有热气,魏进忠丝毫不讲究,伸手抓起一块带骨肉,就大嚼起来,“嗯,香诶!不错不错。”
魏进忠鼓着腮帮一通猛吃,葛成却一直未动,只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便饶有兴致地,瞧魏进忠大快朵颐。
魏进忠整完一块,犹未满足。但见葛成未动,抹抹嘴,又举起酒杯:“走着,别停。”
似乎有酒有肉的日子,无论在哪,魏进忠都自在。他问葛成:“葛成,知道俺今天为啥来吗?”
“为了说话算话而来,”葛成回道。
“哈哈,说得好。”他好整以暇,反正都撩下了话,就等葛成开口。
葛成连干了两杯,第三杯,就开始慢慢品,“酒不错,魏太监是个懂酒的人。”
“嗯。”
“既然酒已喝了,那……就请免去所有加征的税,魏太监可说话算话?”
“好!”魏进忠似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倒是葛成愣了:“你?”他看着魏进忠,不由疑惑起来。
“说话算话。”
葛成笑了笑:“你即便不算话,我也不能把你怎样。”
“诶,葛成,”魏进忠并不想纠缠于此,“说说你吧,听说你是织工?一般怎么揽活?”
葛成诧异,瞧了他老半天:“你想问官织还是民织?民织自然从机户那里揽活。”
“都说说,俺想听。”
“有句话你应该听过,郡城之东,皆习机业,大户一日之机不织则束手,小户一日不就人织则腹枵。两者相资为生久已,所谓得业则生,失业则死,机户若罢,织工散者数千人,染房罢而染工散者又数千人。其他地方我是不知,反正在苏州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机户出资,织工出力,假如机户罢织的话,织工就只有等死?”
“可以这样说,”葛成点点头,“苏民素无积累,好比我昆山,田土不宜五谷,才多种木棉,太仓和嘉定亦是。当然,治蚕利最厚,太湖周边植桑者最多。乡村之间已无旷土,百姓不以丝织为生,又以何为生?”
“棉桑都非米粮,要是遭了水旱之灾,又怎么办?”
葛成叹息一声,道:“有一首歌谣,我给魏太监唱唱,你就明白了。”
“好,”魏进忠回道。
“四月水杀麦,五月水杀禾,茫茫肝陌弹为河。杀禾杀麦犹自可,更有税官来杀我……”
魏进忠默然,愣了半天,突然戏谑一笑:“葛将军,俺才来苏州,之前的事跟俺没关系哦。”
葛成亦冷冷看着他,反问道:“那之后呢?”
“这样吧,”魏进忠避免尴尬,眼珠一转,道,“你再说说官织又怎么回事?”他很快转了话题。
“呵呵,真好笑,”葛成一声哂笑,“魏太监奉了天家的旨,来苏州督税,竟然不知何为官织何为民织?”
“你别拿孙隆跟俺比啊,”魏进忠狡辩道,“孙隆在吴日久,习知民情,俺一个北方人,又头一次来江南,能比吗?”
葛成想了想:“那也行,既然魏太监问,我也不好不答。至于官织怎么回事,解释起来也简单,就是机户领织。”
“怎么个领织法?”
“领织包括岁造和改造等几种,往年是织染局的机匠织造,后来改为民间机户,到府领织。两种方式领织,一种是到官局领丝料,代织成匹,缴还是领取一定工价。还一种是领取价银包织,但领银子的时间有先有后,比如先领后织,或者先织后领。”
“这二种哪种方式最多?”
“自然是第二种,这叫订货方式。当然,领织者有官织户和民机,如果派织数量太多,而局籍匠人无法完成时,就会派给民机。但是又不会一家一家去找,所以就会先交给揽头。领织缎匹的料价都定得比较高,会超过实价数倍。”
“这……”魏进忠皱了皱眉,“就不会有谁侵吞,或者贪污克扣?”
“肯定有啊,机户往往实际仅得其半,”葛成说道。“还有一种称为‘内帑袍服’的,也就是朝廷内库发银织造,这种一般都由苏、松二府民匠织造。各局的堂长出银,随缎解进。若有帑银发下,也就折些本钱,若无帑银……”葛成鼻里哼出一声:“哼!那就完全赔贴进去,苦上又加苦。”
魏进忠不说话,
葛成继续道:“记得几年前,苏州长、吴二县的机户,就曾被勒令织造彩妆五毒大红纱五百匹,每匹工价银有十五两,非常高,但赍发给机户的只有六两五钱,机户每织一匹,竟要赔银八两五钱。甚至看不中者,又令重织,就算交纳了,每匹还反要机户解扛银五两。负累机户揭债破产,比比皆是,苦不堪言呐!”
说至此处,葛成提高了声调:“尤其那些太监,哪个不是口含天宪,到地方四处搜刮,用领织的手段,从中盘剥机户?”
葛成一片谴责之词,魏进忠听来似乎并不生气,嘴角一咧,扯出一个笑来,“俺明白了,因此大批机户就抗织,一抗织则织工失业,失业则死,对吧?”
“正是!”这二字,葛成回得铿锵有力。
魏进忠看着他,静了片刻之后,突然又问:“葛成,你说说那个‘手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