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寂陵血泪惊天地
公元540年,二月,长安。
河桥之战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这段时间里东西双方都比较克制,除了在河南地区有一些局部冲突之外,并没有再爆发大规模战争。
宇文泰现在的关注点都在国内。河桥惨败暴露出西魏阵营中还存在很多严重问题,如果不把这些问题解决好,根本没有资格去跟高欢正面叫板,所以他首先放下姿态,派人把高敖曹、窦泰和莫多娄贷文的首级送还给东魏。虽然没有挑明,但休战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楚。
东魏虽然取得了河桥之战的胜利,但也只是惨胜而已。现在高欢那边也有一堆麻烦事要处理,尤其是官员贪腐问题已经到了不能容忍的时候,而且两年之内三次大战,劳民伤财无数,百姓也需要休养生息,既然宇文泰主动示好,高欢也乐得中场休息一下。
宇文泰现在迫切需要解决的,就是如何梳理整合国内错综复杂的势力派别,让大家能拧成一股绳,别一出事就想着自己跑。
大体来说,现在西魏内部主要可以分为如下几个派系:
首先是贺拔岳旧部和武川派,代表人物是赵贵、李虎、寇洛、念贤等人,这些人基本都比宇文泰年纪大资历深,念贤更是当年参与过南河之战的元老级人物,跟宇文肱、贺拔度拔是一茬的,相当于其他人的父辈。这些人虽然选择宇文泰当老大,但常常还是以长辈自居,认为宇文泰能有今天完全是他们赏识推荐的结果,很难放下姿态甘心听指挥。
其次是宇文泰元从和引用者,代表人物是他的下属于谨(宇文泰当夏州刺史的时候,于谨是他的城防大都督)、李穆、蔡佑,他的子侄辈宇文导、尉迟囧、尉迟刚、贺兰祥,以及后来引用的王罴、周惠达、苏绰、韦孝宽等人,这些人的忠诚度基本没有问题,算是宇文泰的基本盘,但很多人的资历还不太够,需要进一步培养。
再次是北魏宗室和拥帝派,代表人物是宗室亲王元欣、元顺、元孚、元季海,跟随元修入关的王思政、长孙子彦、宇文贵、窦炽,支持魏帝看不惯高欢的泉仲遵、阳猛、薛端、韩雄等人,这些人都是维护北魏正朔才跑到了西魏。除了宗室亲王的立场很难改变之外,其他人逐渐看清了形势,基本都可以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支持宇文泰。
此外,荆州派也是很重要的一只力量,代表人物是贺拔胜、独孤如愿、史宁、杨忠、宇文虬等人。这些人当年奉元修的命令去荆州开辟根据地,后来都曾经投奔南梁,最终又回归西魏。目前贺拔胜基本处于半退隐状态,荆州派的精神领袖是独孤如愿。
独孤如愿其实兼有武川派、拥帝派和荆州派多重身份,他家族背景显赫,职业履历光鲜,舍弃父母妻子追随朝廷的人设也极其显眼,那些不甘心宇文泰独大的势力亟需再找出一个人来制衡宇文泰,独孤如愿无疑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所以虽然他跟宇文泰从小就认识,表面上也非常亲密,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有些微妙。
最后是敌方阵营主动归附的将领,主要包括对抗侯莫陈悦时候投奔过来的李弼、豆卢宁、豆卢永恩,对抗高欢过程中投奔过来的贺若敦、郑伟、是云宝等人。这些人因为是降将,所以行事都比较小心,政治影响力暂时可以忽略。
严格来讲,两国交战的时候弃军逃跑是极其严重的失职行为,追究起来罪名是没有上限的,但领头的赵贵、李虎和独孤如愿的背后要么是武川派,要么是荆州派,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自己能有今天也亏了这帮人鼎力支持,如果真的翻脸不认人也有点儿说不过去。更重要的是,现在西魏刚刚经历了军事惨败和内部叛乱,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时候,如果因为这个事情再引起内部分裂,就更得不偿失了。
所以宇文泰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定既往不咎。这个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吧,大家以后别再这样干就行了。
对于赵贵李虎这些前辈,宇文泰的策略就是尽量安抚和团结。这里面的李虎比较特殊,他当初并没有直接支持宇文泰,而是打算去荆州找贺拔胜,但正因为件事他反倒占了便宜。宇文泰学习当年刘邦封雍齿的策略,给李虎封了很大的官,目的就是立一个标杆来安抚贺拔岳旧部的其他人。
对于独孤如愿,宇文泰的态度则比较复杂,他知道这个兄弟这次应该是被赵贵给带沟里了,并非有意针对自己。大家从小一起长大,喝顿酒一切都好说。
但问题是他俩之间始终有一个不便明言的隔阂:独孤如愿是魏室的坚定拥护者,身边也聚集了相当多有类似政治态度的人,而宇文泰表面上虽然拥护魏室,内心却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最终成就自己的霸业。这种政治分歧虽然目前还没有激化,但如果不重视的话迟早会演变成激烈的冲突。
宇文泰早先已经把独孤如愿的得力助手杨忠调到自己这边,但这并没有阻碍独孤如愿继续做大,尤其是进入洛阳这段时间,更是吸引了柳虬、裴诹之、韩雄、贺若敦、郑伟、刘志、赵肃、陈忻、魏玄等人,他的身边人才济济,俨然成了仅次于宇文泰的另一个小中心。
即使没有政治上的分歧,宇文泰也不可能眼看着内部再出现一个可以跟自己分庭抗礼的势力,因此他开始有意无意的把很多人都委任外职,让他们逐个脱离独孤如愿。
没办法,西魏只能有我这一个核心,这也是为大家好,希望独孤兄弟能理解我的苦衷。
将领的事情暂时先这样了,现在宇文泰要处理另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如何对付皇帝元宝炬。
元宝炬本来很安分守己配合宇文泰,没想到跟柔然和亲的事情戳中了他的痛点,双方关系闹得不太愉快。元宝炬虽然迫于压力同意废掉乙弗皇后改立郁久闾氏,但表达出的不满情绪已经非常明显,如果不是他一反常态坚持要去洛阳祭祖,也不会有这次河桥的惨败。
元宝炬如此强烈地抵触换皇后,说明他跟乙弗氏之间的关系实在难以割舍,他对生活的热情也没有完全熄灭。
一个心中还有牵挂,对生活还有热情的人,是很难安心当傀儡的。
宇文泰决定把元宝炬最后一丝热情给掐灭。
现在乙弗皇后已经落发出家,但还住在长安城里,而且根据密报,元宝炬跟她私下里还有很多联系。宇文泰得知之后,偷偷派人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现任皇后郁久闾氏。
郁久闾氏是柔然头兵可汗的长女,嫁过来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她年纪虽小,但公主派头一点儿都不少。柔然风俗以东为贵,所以在扶风王元孚迎接她过来的路上,她的帐篷和席位方向统统朝东。元孚劝她依照北魏的规矩改面南方,但被郁久闾氏断然拒绝,她对元孚道:“我没见到你们皇上之前,仍然是柔然公主,你们愿意朝南就自己朝南,我自己向东好了。”
元孚当年曾经坚守信都抵抗葛荣的几十万大军,如今却拗不过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他见郁久闾氏极其坚决,也只好由着她。
到长安当上皇后之后,郁久闾氏依旧不改蛮横的性格,在宫中说一不二,事事都要拔尖,元宝炬只当碰到个闹腾的熊孩子,也不跟她计较,遇到事情哄一哄骗一骗也就完了。
郁久闾氏虽然要强,但她毕竟从千里之外远嫁过来,对长安人生地不熟,身边只有几个随嫁的柔然侍女,没有任何本地盟友,所以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折腾的范围也有限。
宇文泰抓住这个机会,主动出来给郁久闾氏提供信息,告诉他元宝炬跟前皇后乙弗氏之间依然藕断丝连余情未了,两个人背地里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搞不好还会定期见面,她这个皇后只是个摆设而已。
这下郁久闾氏不干了,她醋意大发,直接去找元宝炬干架。
元宝炬本想死不承认糊弄过去,但郁久闾氏这次很明显有备而来,相关证据确凿,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一样不少,你不承认咱们就抓人过来当面对质。
元宝炬郁闷了,心里把那个缺德冒烟打自己小报告的人骂了几万遍,但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他想抵赖也没办法,只好放下姿态向郁久闾氏承认错误,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郁久闾氏说不行我不放心,你们南方人诡计多端,搞不好又在蒙我。
元宝炬问那你说咋办?乙弗氏毕竟是当今太子的亲妈,现在为了给你让位置已经在尼姑庵内落发出家,差不多够意思了吧。
郁久闾氏说不行我坚决不允许乙弗氏留在长安。
元宝炬说那不好办啊,乙弗氏的两个儿子都在长安,总不能让她自己孤身一人去外地吧?
郁久闾氏说这有啥难办的,就算太子不能离开长安,乙弗氏不是还有个儿子武都王元戊么,你把元戊派出去当官,让乙弗氏跟着走不就行了?
郁久闾氏的态度积极坚决,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你要不同意我就让我爹带兵来打你。
元宝炬无奈,只好任命元戊为秦州刺史,带着乙弗氏一起离开长安去陇右上任。
好在乙弗氏依旧深明大义,平静地离开了长安。个人委屈能够换来国家安全,已经非常值得了,而且秦州虽然偏远,但有儿子陪在身边,也算个不错的结局。
这件事之后,西魏后宫总算平静了一段时间。
但以郁久闾氏蛮不讲理妒性极强的性格,这种平静根本就是不可持续的。
没过多久,新的冲突又起来了。
郁久闾氏有了宇文泰做后盾,在宫内更加飞扬跋扈,完全不把元宝炬放在眼里。她的妒性又极强,如果发现元宝炬胆敢背着她接近别的妃子,每次都要大闹一场。最后搞得整个西魏国内都知道当今皇上是个妻管严,被一个十几岁的小皇后管得服服帖帖的。
元宝炬忍了半年多,最后实在被折腾崩溃了,他也是个有性情的人,外面搞不过宇文泰也就罢了,回家还得被这个小丫头片子呼来喝去,这皇帝当得还有啥意思?
于是元宝炬开始派人偷偷跟秦州的乙弗氏联系,让她重新蓄发,等着哪天西魏国力强盛了,再把她接回长安。宁可得罪柔然,也不想再受郁久闾氏的鸟气。
元宝炬的一举一动都在宇文泰的监视之下,这个动作自然也瞒不过宇文泰。
宇文泰也没多想,照例一转头就把消息透露给了郁久闾氏。
结果这回算是扔了个核弹过去,引发的后果宇文泰也始料未及。
郁久闾氏得知元宝炬胆敢搞这样的小动作,直接原地爆炸,在宫内大哭大闹寻死觅活,就差没把皇宫给拆了。
这还不算,她还派人去她老爸头兵可汗那里告状,说自己受了好大的委屈,要老爸赶紧过来替自己出头。
头兵可汗很生气,说好接我闺女去当皇后,现在你们就是这么对待皇后的么?这哪里是欺负我闺女,完全是不把我大柔然放在眼里。
闲着也是闲着,正好趁这个机会搞个军事演习吓唬吓唬西魏,给我闺女出口气,顺便抢点儿东西回来。
于是头兵可汗当即点齐几十万人马,经由原来的六镇北下,浩浩荡荡直奔关中。等到宇文泰收到报告的时候,柔然的大部队已经度过了黄河。
西魏现在还没从河桥之战中缓过气来,很难再应对柔然的几十万大军,所以这下把宇文泰整得也非常紧张,他赶紧派人去跟头兵可汗交涉,问他到底想要干啥。得知头兵可汗只是要替闺女吓唬一下女婿之后,宇文泰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宇文泰并不傻,虽然这是不是柔然的托词谁也不知道,但既然对方这么说,自己就有了进一步打压元宝炬的借口,同时也有了调动人马组织防御的时间缓冲。
于是宇文泰立刻发动朝廷内外对元宝炬发起了全面的舆论攻势,说这次柔然大举入侵全是因为元宝炬辜负了皇后郁久闾氏,要想让柔然退兵,元宝炬必须负起皇帝的职责,摆出有诚意的认错姿态。
至于什么是有诚意的认错姿态,虽然宇文泰没有明说,但背后的含义已经非常清楚,那就是乙弗氏必须死。
元宝炬的内心在滴血,他明知这是宇文泰借柔然来对付自己,但对方明显已经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自己则被逼到了死胡同。眼看着柔然大军的前锋已经抵达夏州,距离关中只有咫尺之遥,如果真的什么也不做的话,无疑就是把一个女子置于西魏全军将士的生命之上,于国于民都没办法交代。
事已至此,不得不做出最后的决断了。
元宝炬最终挥笔写下一封敕书,命中常侍曹宠送到秦州,让乙弗氏自行了断。
写这封敕书的时候,元宝炬的内心在滴血,他年轻时曾经听闻自己父母的悲剧故事,当时根本不理解父亲京兆王元愉为什么会那么蠢,竟然会为了一个女子不惜与整个国家为敌,现在他终于懂了。
但他要比自己的父亲成熟一点儿,为了全军将士的生命,为了君王的责任,他只能忍痛牺牲自己的爱人。
曹宠到达秦州的时候,乙弗氏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她平静地接过敕书,对曹宠道:“请转告皇上,愿皇上享位千秋万载,愿天下太平康宁,我死亦无恨。”
乙弗氏请曹宠在客厅等候,自己回到内室,命人把二儿子武都王元戊叫过来,母子做最后一次促膝长谈,她又让元戊把自己的遗言传达给还在长安的大儿子太子元钦。乙弗氏交代后事的时候,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神情保持坦然,但最终还是抑制不住痛哭失声,身边的侍从们更是泪如雨下,不敢抬头仰视。
乙弗氏担心身边的侍女受自己牵连,于是又喊僧人过来陈设供佛器具,安排侍女们出家为尼,自己亲自操刀为每个人落发。
等到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乙弗氏跟众人做了最后的诀别,回到寝室内用被子自压而死,殁年三十一岁。她被安葬在小陇山的一座孤峰麦积崖上,凿石为龛,号曰寂陵。
据说乙弗氏下葬之时,曾有两朵祥云飘入龛中,之后一朵逐渐消散,另一朵徘徊良久之后才离开。
消息传出,天下莫不为之叹惋。从这一刻起,元宝炬的心就已经死了,曾经对生活的热情已经在血泪中干涸,他的余生从此只是为尽君主的职责而存在。
宇文泰则又一次取得了政治上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