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
心乱如麻。
宇文及僵坐帐中,一言不发。
“头人,天要下雨,这也是没办法的啊。下雨天,挖地道,累土山都派不上用场。路上湿滑泥泞,咱们就是强行攻城,也没用的。大汗会理解的。“
宇文及叹气。
“头人,这也是没办法,谁知道南朝人这么顽强,咱们这么轮番攻城,人家都硬生生顶了下来。这不过您也别担心,这雨一下啊,南朝人新修的城就经不起砸,容易垮。等雨停了,咱肯定拿下这城,不给您丢脸。”
宇文及颓然,看着周围安慰他的部落长老,什么都没说,只是有点委顿的摆摆手,让他们退去了。可长老们刚退下没多久,忽而都大汗的特使又来到了大帐中。那人步入帐中,摘下头顶的斗笠,抖了抖上面的雨珠、宇文及抬头望去,看到的就是满脸肃然的呼兰。
“诶呦”宇文及忍不住叫出了声。他一直担心的事情终究成了现实。
攻城之事,向来是一鼓作气。已经将城中人逼到了绝境,哪怕南朝人就是铁打的,也得活活饿死、累死。可是此时天降大雨,硬生生给了城中喘息的机会,对于不计代价猛攻了这么多天的宇文部将士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打击。此消彼长,想要破城就得花费更多的时间和人命了。
关键是,大汗能给这么多时间吗?
父亲的人头上宇文部上下都明白了大汗的决心,也领教了大汗的狠辣。宇文部迟迟攻城不克,贻误战机,如今降下暴雨,意味着汛期的到来,不仅仅给攻城带来更多的阻碍,也意味着放水淹城的时间越来越紧了。
大军行动,每日靡费甚多。这些天攻城不顺,宇文及日夜在前线督战,一方面是为了催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躲避大汗可能的责罚。如今大雨突至,攻城暂止,大汗又派来了对松南八部特别熟悉的呼兰特意前来,莫不是特意打算再给宇文部换个头人?
电光火石之间,宇文及来不及细思,直接说道:“呼兰大叔,您来的正好。我正要催促部众,冒雨攻城。您来了,正好可以为我督战,不破此城,我们誓不回营!”
看着宇文及冷汗直冒的样子,呼兰感觉有些同情,又有些好像,和缓地说道:“你放心,大汗让我来不是治罪的。对于实心干事的人,哪怕是能力不足有所失误,大汗还是会宽容的。你看,当初我丢了赫拉山城,不还是活着吗?此番前来,是大汗特意让我来嘱咐你,大雨既下,不许攻城,赶紧移营,去高出安营扎寨。”
宇文及楞了,回过神来忙问道:“移营?现在我这儿正好堵住了东门小城往外的路口,如果移营了,城中人完全可以派人通传消息,樵采物资,整顿城防,那我们再想围城可就更麻烦了。”
呼兰拍了拍宇文及的肩膀,说道:“你放心吧,大汗自有深意。更何况,你部久攻不下,士气消沉,再在低处扎营,饱受内涝之苦,可是会出乱子的。一张一弛自有其道,也该给你们松口气了。”
宇文及张了张嘴,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怔怔地看着呼兰。
看到宇文部开始移营后,东门小城的城头上爆发出了又一阵欢呼。“大周万胜!”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苦战多日的将士们不顾大雨倾盆,在雨中欢歌笑语,手舞足蹈起来。范康站在檐下躲雨,忍不住感慨道:“真的是大周的天命庇佑吗?在最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突降暴雨,逼退了肃慎人,又迫使宇文部移营。这一口气缓上了,说不定就能坚持到……”
“慎言。”陈翔打断了范康的感慨,肃然说道:“范将军,敌人既然移营,便是难得的良机。还请赶紧派勇士洑水而下,去海东那边通报消息,并且安排人手,砍伐柴木,修整城墙。”
两人正说着话,看到厉言和巡到城墙上,厉声地训斥着正在欢呼着的士卒,让他们各回岗位。
“咳咳,厉言和这种时候也太严格了,无端端扫了士兵们的兴致,这样可得不到军心爱戴。”范康摇了摇头。
“这是厉言和的老毛病了,爱而不能得其心,严而不能束其行,说到底是内怀疑虑,外顾大局,知善知恶,首鼠两端,无法坚持到底。说到底,三军之灾,起于狐疑,将佐之患,亦在于此。”陈翔说道。
范康回头看向陈翔,说道:“那你呢?为将之道,你说别人说的挺准,那你怎么评价你自己?”
“我?”陈翔笑了笑。“能揽权,喜行事,果机断,自负才气,行事不疑……”说着说着,陈翔想到了什么,突然沉默了。
“怎么了?”范康问道。
“我突然发觉,这份评语,很像我爹对另一个人的评价。我也有点明白,我爹到底担心我什么了。”
“那人是谁?”
陈翔侧身西望,幽幽叹气:“一个老瞎子。”
日色已晚,骤雨初歇,抚远城中,忽而都的近卫持短兵,骑良驹,整装待发。
祖逊被搀扶着走上前,嘱咐道:“大汗,这一战,重速度,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夺城。用兵之法,张驰有道,之前东门小城深陷绝境,力抗强敌,退无门路,唯有死守方能奋力求生。万众一心,谋臣献策,武夫尽勇,非兵粮寸断不可破也。也正因如此,全军上下心若紧绷之弦,不敢有丝毫松懈。此时,大雨先落,围城后撤,千钧重担顿时放下,如紧绷之心弦突然放松,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再度紧绷?军心已弛,猝然破城,宛若神兵天降,城中军心自然瓦解。若是迁延时日,使得人心复振,壮士回勇,则此城难下也。老夫恳请大汗,亲临前线,冒矢石之危,示决死之意。”
忽而都没说什么,翻身上马。术英牵着忽而都的缰绳,劝道:“父汗,您还是留在大营中,您放心,孩儿定能拿下东门小城。”
祖逊摇了摇头,说道:“东门小城,宇文部久攻不破,只怕是大汗的近卫,也未必有一击而下的决心。势必大汗亲至,否则战果难料。”
“你这个老疯子,夜晚混战,父汗要有什么万一,就算是拿下十个东门小城,又有何用?”术英忍不住打断祖逊,大声骂道。
“术英,不可对先生无礼!”忽而都呵斥道:“行大事者岂能避危难?祖先生献策不计利害,正是古名臣风范。还不赶紧道歉。”
术英低头垂目不语。
祖逊不以为意,接着说道:“无妨,无妨。类似的话老夫也听过不少了,老夫不才,当年在大齐也算是毁誉参半之人,不少人也都骂我是行事狂悖,不计民生的佞幸小人,迎奉主上还是懂的。只不过,如今的肃慎,制度未全,恩信未固,还没有到大汗一言既出就能让人舍生忘死的地步,难免需要人主冒些风险了。”
说着,祖逊轻笑,满脸的皱纹蜷缩起来,像是馋嘴的老猫叼住了鲜鱼,正在窃喜。
“而且,若是一切顺利,大汗也是似危实安。”
忽而都仰首大笑,说道:“行了,此间事就多多劳烦先生了。“说罢,挥动马鞭,策马向东奔袭。斜阳余晖洒在忽而都绛红色的披风上面,泛出夺目的光辉。
东门小城中不是没有考虑过肃慎人从内侧的奇袭。肃慎人同时占据城墙内外,既可以让宇文部的人马从城外攻击东门小城,自然也可以从城内发动袭击。之前肃慎人也数次从内侧发起过进攻,但都是无功而返。城内有些施展不开,又担心内城的杨玄羽乘机突袭,后来就放弃了此处的攻势。即便如此,哪怕是攻城再紧急,城中依然在对内的西侧城墙上分拨人马严防死守,从未松懈。
所以,当士兵来报告西门失守时,刚刚小憩片刻有些睡意朦胧的陈翔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可能?可是望楼上值守的士兵偷懒,没有看到敌人来袭?”
“望楼上确有信号传来,厉将军也第一时间调拨了人马赶去支援。只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城门直接告破,我军败退,厉将军也负伤了。听说来的是忽而都的王帐精锐,异常凶悍。”
“王帐精锐也是人,不是神,就算人家各个都是猎头者,战场上的作用也有限。刚下过雨,路面和墙面湿滑,敌人赶来攻城,一盏茶的功夫,梯子未必来得及加起来,守军是一群娘们吗?怎么瞬间就垮了!”陈翔大骂,抄起弓箭就要向西门处冲去。
王方一把拉住了陈翔,劝阻道:“陈先生,前面危险,既然我们……”
陈翔扭头狠狠地瞪了一眼王方,吓得他瞬间住嘴。“动摇军心者,斩!”说着,他又环视了一周。此处稀稀拉拉的不过十余个士兵,面容憔悴,满脸的疲惫。陈翔知道,军心已经动摇了,好不容易有所喘息,突然又遭到如此噩耗,就算是陈翔自己,心底也产生了一丝绝望和无力。陈翔用力地摇了摇头,极力想甩掉这些懦弱的想法,这么多天都守过来了,怎么能够功亏一篑?
这时候,范康也带着二三十名军士赶了过来。陈翔见状大喜,快步走上前去,握住范康的手,大声说道:“范将军,我们去西侧,夺回城门。”
范康定了定神,看着有些激动的陈翔,慨然应和:“好,我也想见识见识肃慎人的王帐精锐!”
二人商议已定,打起中军大旗,一路上召集人马,收拢败兵,向西门冲去。有些混乱的将士们此刻仿佛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聚拢到大旗周围。可当他们冲到西侧城门附近时,看到的却是被亲兵抢下来,因创伤失血过多,昏迷不醒的厉言和。
城门洞开,肃慎铁骑手持长兵横冲直入,驱散败兵如同猛虎驱赶羊羔。肃慎人狂笑着,肆意渲染着胜利的喜悦。此时此刻,骑兵冲入城中,局势难道还可以挽回吗?
“参军,情况如此,该怎么办?”裹挟着来到此处的杨林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不由得问道。
陈翔扯了扯嘴角,弯弓搭箭,劲射而出,径直穿过一名肃慎骑士的胸膛,将之射翻在地。
“唯战而已,遑论其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