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老大被拿下了!
众匪顿时心中戚戚,少数感念于老大恩义的悍匪想要冲上来就出董老大,更多的脚步不免迟疑了下来。随着冲在前头的匪徒仿佛如汤沃雪一般,纷纷被打翻。其他匪徒不禁暗想:从镖师身后冲出来的这伙人凶悍得紧啊。匪徒们心头有些毛毛的,看着面前这帮短葛大汉凶神恶煞,那边镖师们上马跃跃欲试,身边胆子大的同伴早已被打翻,心中一个“逃”字,早已绕了十八个弯。
这是,那个打翻了董老大的大汉大喊:“我乃晋阳秦志龙,识相的速速退去,老子既往不咎,不然太原郡内,可没你们这帮烂汉的活路!”
话音刚落,匪徒们如蒙大赦,撒丫子跑了起来。董老大,这可不是我们不讲义气,实在是您撞到了这位爷的手上,咱也没什么办法呀。
镖师里倒是有些年轻小伙子,跃跃欲试想要追上去砍杀一阵,反被李汉林喝住了。
“救人为主,穷寇莫追”。李汉林这么说着,心里倒也痛快。他本来也懒得管这事,追杀逃匪也不是他的职责,何不卖别人一个面子。他下马认认真真的向秦志龙拱了拱手,说:
“我老李混迹晋北这么多年了,这绿林太原三杰的名头倒也听过。以前以为不过是小辈儿之间的胡吹大气。今日见过兄弟,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井底的蛤蟆,没见过英雄。您带的这帮子弟兄,刷刷刷就把这伙凶徒给干翻了。我老李想着,这长安城里的御林军也不过如此了吧。”
秦志龙还没搭话,他身旁一个小伙子就直接说了:“不过是一伙乌合之众,势胜则一拥而上,势败则各怀私心,现强敌而惜生,见小利而亡命。这等匪徒,破之何难?”
这话一出,李汉林面色不愉,他听出了对方心中的讥讽之意。
“小小年纪,哪轮得到你大放厥词!”秦志龙向那小伙喝道,“你的棍法出师了吗?道上混了几年啦?品评人物,多大脸啊你”。
然后秦志龙赶紧对李汉林说:“这是我妻弟,陈启,不安心读书,偏好舞刀弄枪的,非跟着我过来瞎凑热闹。还请李师傅多多包涵。前辈晋北一杆枪的名号在下闻名已久,马上功夫少有其比。”
“那可……”陈启还想说话,秦志龙一眼瞪过去,陈启嘴边的话活生生噎了回去。
李汉林感觉有些没趣,感叹了一句,“后生可畏”,便指挥着镖师们前去解救和安抚被劫的行人们。
陈翔带着伴当们走了上来,笑着看了看秦志龙和陈启。
陈启怪叫一声,凑上来对着陈翔说到:“好你个陈季云,真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啊,你凭什么把货给了匪徒,还拿货放人?要是没有援军,让这伙匪徒挨到天黑,人家一把火烧了货,往林子里一钻,你哭都来不及。”
陈翔一把抓过陈启,右手不停地抓挠这陈启的头发,“你这小崽子还臭我了?”然后笑着对秦志龙说:“秦兄,你就放着你的职守不管,这样不管不顾地带着人马过来了?昨天傍晚的劫案,正常情况下匪徒早就进林子了,你不怕白跑一趟,吃上司的挂落?”
秦志龙不语,三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这时,秦志龙的一名弟兄过来,说道:“老大,这儿有个匪徒说是祁县陈家的家里人,要见三公子。方才干架的时候倒也黑了匪徒一把,你看……”
陈翔赶忙说道:“确实有这回事,我的伴当也是从他路上留下的痕迹跟踪过来的。只是不知我的家里人怎么落了贼窝。”
于是周德被提了上来。看着五花大绑的周德,陈翔身边的伴当们都笑成一团。陈翔替周德松了绑,向秦志龙等人引荐周德。
“这位我可是要称呼周叔的。周叔当过大户人家的家丁,手上脚上功夫了得。母亲嫁给家父的时候,担心夫家孤弱,特意讨来镇宅保家的。我这身本事还是向周叔学的。”
周德赶忙推辞:“不敢当不敢当,老仆百战残兵,得陈家赏口饭吃,三公子谬赞了。”
然后转身对着陈翔说道:“三公子,老仆这次前来是奉主母之命,前来传讯。五日前,陛下昭告天下征伐肃慎的诏书已经发到了祁县,以晋王千岁为征辽大都督,督幽、并、青、冀诸州事。主母特意嘱咐,大战在即,莫贪小利,速速交割生意,入关归乡。”
此言一出,一众哗然,议论纷纷。虽说之前就有些流言,说是大周将要动兵征讨蛮夷,可当消息确凿之际,还是有不少人心浮动。毕竟自平陈战役之后,大周已然整整六年未动刀兵。
众人各自议论之际,周德和陈翔缓缓走到角落里,低声私语。
秦志龙也把陈启叫到一边,小声说到:“你这乱说话的毛病不能改改啊,牛皮吹得天响,你当人人都是你翔哥儿,不介意你的胡言乱语。你他还别乱翻白眼,李汉林怎么了,李汉林也是这档里的前辈。是,你看不起人家不敢冲贼寇的阵势,可他手底下的是什么,是镖师,是给他赚钱的。咱们身边的弟兄是什么,是咱们花钱养着的。这士气能一样吗?再说,咱这都是半大小伙子,还有孤儿,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人家镖师都是拖家带口,这玩起命来能一样吗?别动不动就眼朝天鼻孔对人地乱喷,净惹事,平白招惹祸端。晋王出征,征集民夫士兵少不了我们太原郡,咱爹也少不了给你上下打点免去劳役,这时候那李汉林如果看你不爽,举报了你,事情可大可小,能扒咱爹一层皮。待会还好向李汉林道歉,听到没有?”
陈启哼哼唧唧了半天,没话说。
这边陈翔走了过来,叫来李汉林和秦志龙商量:“感谢两位帮我追回了货物,陈翔感激不尽。”说着递过来两张银票。
李汉林扫了眼银票的数额,没说话。秦志龙摆摆手。
陈翔说:“咱们兄弟,本不至于如此,可总不能让弟兄们白跑一趟吧。再说我还想请志龙兄将这些被劫的货物整理一下,能发还行人的也还回去。给弟兄们先垫点收入不是也好说话吗?”
秦志龙无语收下。
“家中出了点事情,母亲急着找我回去。”秦志龙和陈启都直接叫了起来,陈翔摇摇头“家中事,母亲叮嘱,不方便告知弟兄们。”
“我呢是这么想的,咱这趟货也快到家了,就这几天的路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文老带伙计和牲口在赶来的路上,之后商队的事情让文老定夺,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陈桐留下来和文老说明情况,我打算带着周叔,韩青、杜伟他们先走一步。”
“这么急,片刻都耽搁不得?”秦志龙问。
陈翔无奈地苦笑,然后说:“没办法,母亲大人催的急。不过倒是有件事,再急也得先办了再出发,只是为难权兄了。”
“兄弟但说无妨。”
“我想,走之前先审审董大目!”陈翔说着,目光坚定。
秦志龙犹豫了。
秦志龙家境贫寒,与母亲相依为命,生活拮据,时常靠着在雁门为吏的舅舅接济。虽有幸得异人教导武艺,但习武之后食量渐增,靠着几亩薄田更难过活。一些绿林好汉爱他武艺,常常邀他入伙,可无奈老母在堂,又担心连累舅舅,不敢与这些人深交。结识陈翔之后,二人一见如故,陈翔了解了他的窘境之后,更是推心置腹,为其谋划。先是为他的婚事穿针引线,将太原陈家一旁支的女儿介绍给他,那一支虽然和太原陈的主家关系稀薄,但好歹顶了个太原陈的名头,再加上经商日久,财源广进,倒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然后陈翔又帮他打通关系,引荐他当了晋阳的游巡。再然后出谋划策,招徕乡间游侠,在太原打出不小的名头。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如今他娇妻在怀,吃喝不愁,还有大展拳脚的方寸之地,这方才是男儿本色。比起田间扒食的庄稼汉,简直是天壤之别。陈翔对他有恩,恩深义重,哪怕赴汤蹈火也是再所不辞。
但是,这事没那么简单。
董大目劫掠商队,本身只是一个普通的盗匪劫掠案,看似不起眼。但关键在于,事发在官道上,且正好截住了陈家的商队。这事要说是巧合,谁都不信。关键在于,谁要算计祁县陈家呢?总不至于忘了祁县陈背后,还有太原陈这个庞然大物?能将这些问题都考虑到,并且敢于出手的势力,绝非善类。
现在,因为种种原因,幸运地抓住了董大目。这就是转机,能够让祁县陈家从被动被算计的局面中,寻得一点主动的机会。董大目劫掠这件事是事实,镖师、商队、行人,能证明的人太多了,如此事件,引申开来可大可小。最保险的方法莫过于将董大目押送至晋阳,让县尊大人,乃至郡守大人亲自审讯。在这其中太原陈家再施加一点力道,审讯的结果会成为一把有力的钢刀砍向对手,勾结盗匪谋害士族子弟?通常情况下大小士族时间尔虞我诈,相互算计没什么,已经可以算是大周士族之间司空见惯的交流活动了。但是一旦扯到直接攻击彼此的直系血亲,那情况就不同了,这种算计已经“越线”,一旦暴露必定成为众矢之的。
可问题是,董大目会说什么,对手会让董大目有机会说话吗?县尊和郡守是否值得信赖?那把钢刀到底是砍向对手的还是砍向陈家的?有太多的未知数了,如果能够先摸清董大目的底细,达成一定的共识,至少能规避一些未知的风险,当然对于陈家是有利的。这也是陈翔为什么再怎么急也要先审了董大目再出发的原因,掌控了董大目,就掌控了对这个事件的解释权。
然而私审这件事,也会有很多隐患。游巡所擒,依律已是在押犯人,只能在衙门被审,不得私审。私审违律,这是其一。陈翔作为祁县陈的三公子,私审之后,难免落人口实,产生是否“勾连盗匪,诬陷良人”的话柄。这是其二。更重要的是,这样把“陈翔”这个人放到了风口浪尖上,如果董大目反水,并且攀咬陈翔要他做伪证,那么“勾结盗匪陷害良人”就会被坐实,陈翔也必定不得翻身。潜在的风险和潜在的利益,这之间的衡量抉择考验当事人。
取舍之间,当仁不让,先审了董大目再说。这果然是我那陈兄弟的风格。
只是,我能做什么呢?
秦志龙思绪万千,过了一会儿,缓缓地说:“私审可以,不过我必须要在场。”
作为一名游巡,我来为你作证,证明你不是私审,证明你没有沟通盗匪诬陷旁人。
陈翔楞了一下,笑了,笑得很开怀:“得友如此,复有何憾。”
陈翔、秦志龙提着董大目入林。
秦志龙取下塞口的破布,对着董大目冷冷地说:“董大目,老实交代,把你伏击商队的前因后果说清楚。”
董大目瞟了眼秦志龙,然后看了眼陈翔,沉吟片刻,说:
“你们是怎么想到故意饿着马匹,让我用黄豆计,以此来示弱的?我想不通,我要是没想到用黄豆呢?”
“呃……”陈翔有些尴尬“说实在的,这不是故意的。当时志龙兄带着人马来援,我他们的战力十分有信心,想着大势已定。于是就放松了警惕,马是真的忘了喂了。”
“这么说,我确实是抓住了你的漏洞,抓住了转败为胜的机会,只是因为实力不足,所以……”
“你错了!”秦志龙冷笑。“用兵之道,强而示弱,弱而示强。陈兄的漏洞在于仗强援而疏忽,已然泄露了军情,而你未能识破缘由,误以为可乘之机。实乃自己判断失误,何来脸面大放厥词?”
董大目无语。
陈翔俯下身子,为董大目松绑,缓缓说到:“一路过来,董君的见识和机变陈某钦佩,就我心中揣测,董君也绝非寻常贼寇,落草为寇,必有缘由。智者谋划,当思变思穷,董君若不吝赐教,我祁县陈家必然暗自感恩戴德,则董君于太原又添一狡兔之窟,而我陈家也增一强力外援,岂非美事。若执迷不悟,空自倔强,大才空置,壮志未酬,徒以贼寇死于刑狱之间,诚可惜也。惟愿董君慎思。”
董大目活动了手脚,看看陈翔一脸恳切,又看到秦志龙提棍警戒,面色不善,笑道:“一个是红脸,一个是白脸”,说着点了点自己“哄我老董呢。”
陈翔说:“并无欺诈,只要董君不吝赐教,我这就放董君走,”秦志龙欲言又止,“一应罪责,我自承担。君子一诺千金,绝不反悔。”
“当真?”董大目问道。
“当真!”陈翔回答。
董大目笑了:“其实告诉你们也无妨,这次的事情是胡老大嘱咐我来做的,连埋伏时间也是胡老大专门派人通知我的。”说着,他看了一眼秦志龙。“这位秦兄弟本领不小,和胡老大并称太原三杰,可你这“守户之犬”,也抵不过“山林之虎”吧。”
太原三杰,是指近年来绿林道上兴起的来自太原郡的三位豪杰。“虎啸山林,燕飞云中,犬守门户”。
“犬守门户”指的就是秦志龙,仗义疏财,勇猛善战,一手盘龙棍打翻了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却心甘情愿在太原做一名巡游,守护一方水土。这“犬”,既是以猛犬为喻,又有些“朝廷鹰犬”的讥讽。
“燕飞云中”指的是马匪头子赵飞燕,带领手下马贼来去如风,在突厥和大周边境穿梭劫掠,如入无人之境。这“云中”,既是相传赵飞燕的老营在云中郡,又说这赵飞燕来无影去无踪,仿佛如燕隐云中,难测行踪。
“虎啸山林”指的是吕梁、太行九寨总盟主,连云寨大当家的胡云彪了。太行、吕梁,山势连绵,自古便是群匪丛生之地。胡云彪一手泼风刀,一本青纱帐,收服山间巨匪,形成守望相助之势。
胡云彪于三晋成名数载,坊间流传了不少传奇故事。最骇人的当属“月下留书”。话说还是在元丰年间,连云寨四当家的失手阳曲县擒住了,当时的阳曲刘县令多了个心眼,想要以此为诱饵,擒获连云寨众人,所以迟迟未将人犯押解,反而向太原郡求援,召集好手,在阳曲布下天罗地网。可谁曾想刘县令未等到连云寨的喽啰,反倒是在自家枕前发现了胡云彪的留书:
“县尊大人台鉴,尊驾盛情相邀,胡某本欲携众兄弟赴约。然闻尊驾为官清正,家贫无业。胡某惶恐,无欲令尊驾破费,故延请令公子浏览太行,吕梁胜景。胡某已无君父,刑余罪人,此生惟愿与众兄弟躬耕山林,空老泉下,此心此情,愿君垂怜。今谢弟客居阳曲,愿县尊大人照拂。”
刘县令惊骇于这神不知鬼不觉摸入官衙內院的本事,又获知自家独子确实外出未归。百般无奈,只好妥协。这班来到阳曲的好手也是各地调拨而来,不能久借,呆了不到两个月就走了。年后,连云寨四当家谢链越狱而逃。
此事原本秘而不宣,后刘县令因他故定罪受刑,将这件事情一并吐露出来,并说:“当时阳曲县天罗地网,贼寇不可能由外潜入内堂,必然是衙中有贼寇内应,愿严查以防。”事后,太原郡郡内大索,核查人员,连续三月,无果而终。由此,连云寨名扬三晋。此后三晋吏民,对连云寨胡云彪这个名头,都戒惧三分,谁也不知道自己身边有没有连云寨的细作。故而又有“虎啸山林止夜啼”的说法。
陈翔默然良久,说道:“我祁县陈家素来与连云寨井水不犯河水。”
“你可不是祁县陈家,你不过是个公子哥儿。哦,还是个小妾生的。祁县陈家的事情你都知道?”董大目笑着说。
“你说是连云寨指使你的,就是了吗?谁知道你是不是拉着虎皮吓人,来给自己保命?连云寨指使你,怎么你的小弟们都不知道?”秦志龙说道。
“嗨,这等事情胡老大有他的考虑,不方便外泄,我又怎么会告诉兄弟们。如果胡老大能亲自动手,你们还有活路?”董大目既得自由,意气骄恣,说道:“胡老大最是重名声的人,连云总寨轻易不会下山。这次也不知道你们祁县陈家是怎么得罪了他老人家的。”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的说法吗?”秦志龙问。
“呦,你当这是殿前过审啊,还三审五审地要证据?信不信随你。怎么,一开始死乞白赖地要人说了,说了你们又不敢信,自欺欺人地找理由否定?也不想想看,三晋大地上,除了连云寨,谁能够把时间摸得这么准,说伏击谁就伏击谁?”
陈翔和秦志龙相视不语,目光凝重。
董大目看气氛凝重,打了个哈哈说道:“这样吧,反正你们抓了那么多人也够你们交差了,不如再放几个我的心腹,我承了你的情,就腆着老脸到胡老大面前替你说和说和,怎么样?”
林间树影婆娑,鸟雀无声,寂静之中,光影斑驳晃动不止。
陈翔走近董大目,说道:“如此,那就拜托董君,向连云寨胡老大致意……”
董大目侧耳倾听。
“咣!”弯刀出鞘声。刀光雪白晃人眼。
“刺啦”刀刃入腹。剧痛刺骨断人肠。
“啊”痛苦哀嚎声,这是自己口中传来的。
刀光一闪,巨大的创口从腹部弥漫开,自己身上喷出的血液喷溅到陈翔身上,映出了几分狰狞之色。董大目痛苦的倒下,怔怔地看着陈翔,双手无助地捂着伤口,想要减缓血流的速度。
“请董君去地府告诉那位,”陈翔神情冷峻严肃。“你要战,那便战!”
言罢,挥刀断首。
董大目人头落地,大目茫然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