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微光射入屋内,独孤芷缓缓苏醒,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置身于陌生的房间里。她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身上并未着甲,心头一紧,然而斩月长刀依然握在她的右手,这让她不由得放下心来。
她坐起身子,牵动的肌肉带动了右肩和下腹的伤口,产生火辣辣的撕裂一般的疼痛,也让她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几处重伤都已经被包扎止血和上药了。她掀开陌生的兽皮绒毯,瞬间感受到了冬日特有的寒意,她也凭借着这寒意,驱散了对温暖被窝的眷恋与不舍,挣扎着穿戴起来。
嘟嘟嘟,屋外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将军,你醒了?”陈翔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是的。”独孤芷穿好外衣,环视了一圈,发现屋内没有自己的铠甲,只有那面已经用米糊修补过的修罗面具。她想了想,说道:“你一个人进来吧。”
陈翔推门而入,他的脸上有些憔悴,还带上了一些轻微的黑眼圈,头发也显得有些乱糟糟的,不过精神确实很振奋。看到独孤芷气色不错,还打趣说道:“将军,你可以把斩月刀给放下吗?我看着心慌,你昏迷了都死死抱着这把刀不放,我都差点被砍。”
独孤芷难得地笑了笑,也打趣道:“不做亏心事,你慌什么慌。我还得谢谢你,帮我卸甲、上药、包扎伤口。”
陈翔坦然地说道:“我们现在还在赫拉山城,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可以放心的妇人来帮忙,而且还容易暴露你的真实身份。事急从权,我也是怕你失血过多,就由我来处理了。只是处理了几个明显的伤口,我没解开内衣,所以一会儿你还是再好好检查一下有没有其他什么伤口没处理的,万一感染了就不好了。”
“我懂,谢了。将士们还不知道我是女子吧。”独孤芷问道。
“不知道,我背你进屋后,确保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才卸下的面具和铠甲。上完药以后,我就在外屋坐镇,用你的名义发布命令,调度人手,没人敢擅闯。再说了,经过昨天的一战,你的勇武已经震惊了全军,别人是想也不敢想,一个女子竟然能有如此武艺,又能如此悍不畏死。”说着说着,陈翔的话中带上了一丝赞叹。
独孤芷也露出了自矜之色,确实,自己那时候在战场上的种种,现在想来,依然是恍若梦境一般,有一种似梦似幻的不真实感觉。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
不过,她马上反应过来,又向陈翔询问起现在的战局。
原来,昨天海东骑兵入城之后,直接摧垮了肃慎人的战斗意志。城内的守将呼兰也带领着残兵躲进了内城。柳宿风眼见内城把守严密一时间难以攻下,转而采纳了陈翔让人送来的建议,对返回城中的肃慎步兵进行阻击和杀伤。眼下,海东连同步骑一共五千人,在战力上优势明显。两路步兵,西门的那一路被彻底击溃,少数残兵败将放弃了回救内城的目的,又出西门,去找忽而都的大军。东门那一路的步兵拼死冲杀,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后,最终进入了内城。而且这路步兵再返回城中的同时,还派出人手损毁了投石车。眼下海东基本上肃清了赫拉山城的反抗,就是那内城有些头疼。城内毕竟都是肃慎人,虽然丁壮都已经被拉走上了战场,可是肃慎的妇女也同样不好惹。柳宿风也知道此时的情况敏感,严肃了军纪,五千人既要防止内城突围,也要留意外城墙,还要注意维持城内秩序,已经是颇为极限了,不可再激化矛盾。
“那么,此次出战,我们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吗?”独孤芷听陈翔说了一大堆之后,问道。
“赫拉山城已陷,内城危在旦夕,忽而都再怎么不舍,都不能再继续追击我东征大军了。赫拉山城这里,不管是逃出去的败兵还是守将专门派出去的传令兵,一旦把这个消息传到忽而都大军处,肯定会立刻班师。我们已经做到了,做到了这个近乎不可能的事情,逼肃慎大军主力回援,给东征的败兵争取了一线生机。”说着说着,陈翔也兴奋起来了,两眼放光,来回踱步,喃喃自语。最后,转过头来,郑重的面对独孤芷,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将军,谢谢你。我……我没有想到,我们真的做到了。我不敢想象,如果不是碰到你,这番出征会变成什么样。没有你的决心和以死相逼,晋王不会这么痛快地全力支持,没有你的奋战和勇猛,我们也不可能这么快的破城。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信赖和宽容,谢谢你在关键时刻打醒了我,谢谢你采纳和信任我的所有建议,谢谢你,没有让二哥白死……”
说着说着,陈翔渐渐哽咽了起来,最后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这些天来,他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每天都是在殚精竭虑想着怎么样才能更好地发挥出联军的力量,好给赫拉山城足够的压力,迫使敌人主力回师。他在想着如何给敌人压力的时候,也把最大的压力背在了身上,破城之后,他凭借着一直以来的惯性继续忙碌着,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重任已经完成,心头的重担终于放下,哪怕是死了,也能毫无愧疚地去面对九泉之下的二哥陈昂了。就在这一刹那,万千情绪瞬间涌上心头,让素来自制力极强的陈翔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态了。
一双坚定但柔软的手扶起了陈翔,独孤芷大胆地直视着陈翔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不,陈翔,该说谢谢的,不是你,而是我。是我,要代表大周朝廷,代表东征将士,对你和你的兄长,说一声,谢谢。谢谢你们在东征期间的不辞辛劳,谢谢你们在大败之后依然不放弃,谢谢你在我爹,在晋王作为皇族失职的情况下,不计个人得失家族荣辱,硬生生用身家性命赌出了这场战事。没有我,也许破城会更慢一点,但是没有你的谋划和决断,我们也许还在松南平原上和敌人纠缠,甚至于,没有你的谎言、欺骗与胁迫,根本就不会有这场战事。你凭借着一己之力,赌上了前途、性命乃至家族,才有了这场出征,才有了这扭转了大败之后的辽东局势的一战,才给了东征将士一条生路!”
“是大周的应该谢谢你,河北健儿应该谢谢你,我更应该谢谢你。确实,你说我做了很多的事情,但是这本来就是我,或者说,我爹应该做的。也许因为你是在和我爹做比较,所以觉得我似乎帮了你很多,但这一切,不过是我这个当女儿的,在为自己父亲的失职还债而已。你说的对,我们是大周的皇族子弟,家国一体,享受着万民之供奉,驱使着庞大的权力,本就应该担当天下之重任。自上而下,令行禁止是容易的。可是担当风险,以下犯上,却不为求取个人私利,反而挑起天下的重任,这是何其艰难而痛苦的道路。是我,是我们的失职,让你不得不付出这样的代价,是我们对不起你。”说着说着,独孤芷的眼圈也有点红了。
陈翔听着独孤芷发自肺腑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了一种更加浓重的委屈和酸楚。他不禁叹息道:“这代价不仅仅是我,也不仅仅是我二哥,苏庭越、谢玉成,甚至是老军候,乃至定兴侯,多少人啊,多少人啊……”
独孤芷轻抿薄唇,肃然无语,对于她来说,这些人的名字她也是知道的,或是刚毅正直,或是忠贞勇猛,都是大周的良臣猛将,国家栋梁。一战而后,折损惨重,如何不让人痛心,又如何不让人愧疚。
陈翔回过神来,看着独孤芷严肃的样子,心中多少有些宽慰。不过,他也知道,沉溺在过去悲伤中是无济于事,纪念死者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复仇,给肃慎人更加沉重的打击。想到这里,他振作精神说道:“不说这些了,说了这么多,害得我差点忘了特地想问你的问题。”
“什么?”
陈翔深吸一口气,脸上变回了一直以来的内敛与从容,看着独孤芷,眼神中虽然有些不忍,但还是有几分期待。
他徐徐问道:“虽然你已伤痕累累,但是我还是想多问一句,将军尚能战否?”
下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冬日白梅,寒风初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