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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家书抵万金

铁鹞子 平凡之狐狸 5779 2024-07-11 11:12

  “呜呜呜”轻轻的敲门声。陈昂小心翼翼地推开行军参议的营门。

  “别看了,其他人都上工地了。定兴侯要挖壕沟堆土山,工程浩大,数据繁多,晋王府的这些临时行军参议一个个都被抓包,过去验算数据,指导施工了。也是你来得巧,不然过会儿我也得走。”

  陈翔瞥了一眼来人,然后继续分秒不停的奋笔疾书,快速地写着什么。

  “那为什么留你一个人在这儿?”陈昂凑到陈翔的身边,想要看看他在写些什么。

  陈翔倒是也大大方方,并不遮掩。“这些天我发现松河和辽河的水位有些下降,我担心会影响补给的供应,打算写个条陈,交上去。”

  “那确实是挺重要的啊。咱们这么多人,人吃马喂的,都靠辽河转松河的水运。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咱这孤悬千里之外的大军,可得活生生饿死了。”陈昂听了也有些忧心忡忡。

  “问题定兴侯那儿也意识得到,关键是解决的办法。我想要建议,花些财物,雇佣松南八部的男丁作为纤夫,将粮食和物资的用船抢运进来,先积攒起足够的粮食,以备不时之需。”说着说着,陈翔放下了笔。“可是啊,这个条陈该不该写,写给谁,我还真的拿不定主意。”

  “事关三军,当然得写。写好了递上去给定兴侯啊,人家知兵,多个建议参考也是好事。”

  “哪有那么简单,我是晋王的幕僚,我写的条陈,不给晋王,先给定兴侯看?那晋王怎么看我?”

  “那也简单,就给晋王,晋王自然会和定兴侯商量。”

  “我担心,给了晋王,人家反而嫌弃我多事。这些天我多少也打听了一下晋王的秉性,此番行军军务上一概不管,做个甩手掌柜,事情通通扔给定兴候。我的条陈上去,多半被扣下,没起到作用不说,还平白让晋王不高兴,那又何必呢?”

  “这……”陈昂挠了挠头,说:“你们这些人情上的弯弯绕,我是真的懒得想。还是你慢慢头疼吧。总之,我觉得,你有想法,还是得说。战事关乎到这么多人的性命,多一个脑袋想问题,多一个主意,终归是好事。参谋参谋,不就是做拾遗补缺的事情吗?你这有办法的陈三,还是想想办法,把条陈给递上去吧。”

  “唉,我就知道,和你诉苦啊,没用。你真是天生当将军的料,不会分忧,只会下命令。”陈翔叹了口气。

  “这话说得,要不你换换脑子,来猜猜,我找你有什么事?”陈昂将双手收在背后,说道。

  陈翔转过身,认真的从上到下打量了陈昂一遍,说:“看你这个嘚瑟的样子,肯定是拿了什么自以为能要挟到我的东西,来勾我。我想想,你素来知道我不喜饮酒,不好女色,又自己能做饭,那剩下的就只能是……”

  说着,陈翔伸手一摊,接着说:“给我吧。”

  “什么?”

  “家书啊。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行军时踪迹难寻,现在安定下来围了十多天,后方的家书也应该送到了吧。我没去在意这件事,你作为我的二哥,倒是能够替我代领了。”

  “真没意思。”陈昂说着掏出了一封书信,刚要摆在陈翔的手心,忽然又收了回去,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那你猜猜,这信是谁寄给你的?”

  陈翔叹了口气,说:“瞧你这个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不是阿沅的信,还能是谁的?”一边说,一边趁着陈昂分神的时候,猛地将信纸抽过来。展信一看,果然是温沅的字迹。

  “你也不猜猜父亲和母亲,就知道你的阿沅妹妹。”陈昂调笑道。

  “父亲和母亲要寄信也是直接寄给你,有什么想嘱咐我的肯定也是托你转述,没必要多此一举再给我寄信。”陈翔面不改色淡淡地说。

  “是啊。母亲嘱咐你,凡是小心即可,不求建功立业,只求平安归来,回来以后她自会帮你张罗一切。父亲嘱咐你,不要忘了临行前告诫你的东西,收敛傲气,打磨性子,终归会有你出头的一天。”

  陈翔轻笑一声,说:“猜也猜得到,来来回回就是这几句话。倒是二哥,你呢?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似乎你的那位妾室彩霞应该已经临盆了吧。”

  “哈哈哈哈,到底是兄弟。”陈昂笑得合不拢嘴,过来用力地拍了拍陈翔的肩膀。“彩霞给我生了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父亲特地来信问我要取什么名字。我都想好了,这个小子是他爹从征肃慎时候出生的,就叫做陈慎。你觉得怎么样?”

  陈翔心念微动,想着正妻还没过门就有了庶长子,那未来嫂嫂的面上恐怕不太好看。但是口中却没有说那样煞风景的话,只是附和道:“君子慎微,寓意也不错啊。恭喜二哥,喜得贵子。”

  “你也十八了,得加把劲啊,磨磨蹭蹭的,我看你那阿沅表妹就挺不错的嘛,你到底在拖个什么?”陈昂一下子找到了作为长辈的感觉,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催促着陈翔。

  真是头大,这个问题和我那舅舅都说不清楚,怎么可能和你解释清楚。说来说去,二哥肯定一句——“你先把人纳了再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唉。你看我们现在身处千里之外,就是有什么想法也鞭长莫及啊。”陈翔不想和二哥过多纠缠这个话题,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一下。

  谁想到这个话题也勾起了陈昂的愁思。“谁说不是呢,我刚收到信的时候,也是恨不得插上翅膀,一夜就飞回太原,飞到咱们家中,看一看我那刚出生的儿子,看看他红扑扑的小脸蛋。”

  说着说着,陈昂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可咱们的攻城不那么顺利,这场战事也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

  “这可说不准,我刚刚不是说了吗,要积攒粮食,反正我是按照在辽东守上一个冬天的情况来估算物资的。”说着,陈翔感觉自家二哥的语气有些不对,问道:“怎么了,这话说得,不像是平时的你啊。”

  “你我不是外人,我和你说点心里话,现在我这点建功立业的心思也淡了,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去,见见爹妈,见见孩子,再把婉儿娶过门,也就心满意足了。现在挣得的功劳多少也算有个交代了。”

  陈翔站直了身子,认真地盯着陈昂,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吗?你怎么突然说出这么丧气的话,几封家书,不至于吧。”

  陈昂坐到了陈翔方才写作的书桌前,伸手把玩着砚台,双眼没有和陈翔对视,而是不知道看向何方,只是怔怔地说道:

  “攻城战那天,有不少肃慎骑兵摔下马来,被我们俘虏。其中一个俘虏,可能是肃慎部落里面的贵族吧,懂汉语,一直在骂。他说,我们口口声声说是礼仪之邦,自己占着温暖肥沃的地方,把其他人赶到苦寒之地等死。他说,他们想要学习我们的制度,建立城市,但是我们却不允许他们过上好日子,一定要让他们成为奴隶。他说我们是恶魔,是杀人犯,是会被长生天诅咒的恶人。他们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儿老小。”说着说着,陈昂有些说不下去了。

  “然后呢?”陈翔问道。

  “没什么然后,虽然我是第一次从征,但也不是没杀过人,弱肉强食本来就很正常,我还不至于有妇人之仁,这话听过就忘了。后来那人被处斩了。只是,收到家书以后,知道自己的儿子出生了以后,我很开心。但是晚上就做噩梦了。我梦到我们攻破了赫拉山城,耀武扬威好不威风,我也梦到了那些死在我手上的家伙不敢找我,反过来去害我的孩子。我想去保护他,但是却发现人在辽东,根本来不及。我只能眼睁睁,眼睁睁……”陈昂说不下去了,只是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许久,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说:“季云,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太丢人了。哈哈,杨玄羽如果见到我这个样子,恐怕就不会想招我进神武军了。”

  陈翔拍了拍自家二哥的肩膀,特别温柔地说:“二哥,不,这一点也不丢人。这说明,虽然你是一个万夫莫敌的当世豪杰,冲锋陷阵不畏生死的勇士,可你还有一颗赤子之心。你还是会去想善恶对错,还是会去想,自己做的对不对,杀得是不是该杀的人。你是在愧疚,不是在恐惧。或者说,你真正害怕的,不是那些死人的鬼魂,而是你的良心,你认为的罪孽。当你自己成为父亲的时候,你意识到了,你杀的那些人,他们也是某人的儿子,也是某人的父亲,也有人在家中等他们回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确实是虞公的弟子,也不愧是虞公的女婿。”

  “可是虞公教导我,不要参与不义之战。”陈昂慢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二哥,讨伐肃慎,是正义之战。”陈翔无比坚定,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些话,本来就是忽都部落的头人歪曲历史,蛊惑人心的歪门邪说!不过是欺负肃慎人天性淳朴,素来相信部落头人,方才能够诓骗他们来抵抗我军。”

  陈昂抬起头,疑惑中略带着些许期待,看向陈翔。

  “二哥,我们姓什么?姓陈。陈姓,是武王克商之后,将帝舜的后人胡公封于陈国,以女妻之,后人以国名为姓。我们的一个姓氏,熔铸着虞舜和姬周两个氏族的血液。陈姓还有一个大姓,是洛阳陈,是当年鲜卑族的侯莫陈改姓而来。现在,谁说洛阳陈不是华夏士族?”

  “夷夏之辨,夷夏之防,向来是以文化而非血液来分别的。夷入夏则为夏,夏变夷则为夷。如今华夏形成泱泱大国,靠的难道是杀戮和征服吗?论起杀戮和征服,我们胜得过匈奴,胜得过鲜卑,胜的过柔然吗?那样凶残而强大的势力,转瞬之间分崩离析。而华夏却一点点的生存壮大,绵延不绝,靠的是什么?是包容,是接纳,是和所有渴望更好生活的人共享文明的生活方式。所以,四方部族之中的开明之士认同这个理念,走出深山,走出大泽,和我们一起定居,通婚,共同生活。而少数顽固不化,被时代所淘汰的死脑筋,继续困守在山林,过着他们蛮夷的生活。是的,历史上很多部族都不存在了,可他们不是被灭绝了,但是他们的血液依然流淌在我们的身上,华夏不是一个以血缘为基础的民族,而是民族的共同体,是以文化为分野的民族。忽而都扭曲历史,把那些被族人淘汰的顽固者当做是杀伐战争的幸存者,这无非是挑动仇恨,维持他自己的地位而已。”

  “至于说,为什么肃慎诸部走出深山,农耕立国之后,我们还要讨伐。那再正常不过了。因为我们已经视其为对手,想要一统之啊。大周对伪齐,何曾因为是同属华夏而手下留情?大争之世,群雄并起,逐鹿天下,攻城略地份属正常。可大周吞并了伪齐之后,可曾屠杀我河北士人,可曾驱逐我河北百姓?没有啊,不照样是编户齐民,纳为子民。我们河北健儿不还是乐意为大周效力。若是将来我们征服了肃慎诸部,也定然如此。”

  “说到底,如果肃慎部落的头人忽而都,真的为肃慎人好,那就应该以礼来降,归顺大周,尤不失封侯之位。可他为了一己私欲,歪曲故事,恐吓子民,竟然将肃慎部落绑上了和大周对抗的道路,致使流血漂橹,生灵涂炭,不可不说,罪莫大焉。”

  “哈哈,你这说的。”陈昂原本有些低沉的情绪,现在也忍不住有些忍俊不禁了。“人家好好的头人,想当个开国之君也是正常的。你偏要人家不打仗就投降,那也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所以啊,那些肃慎人都是为了他一己野心煽动的炮灰。如果你真的怜惜这些肃慎人的话,那就在战场上更勇猛一些,早点攻下赫拉山城,杀了忽而都,那肃慎人就能早点从他的蛊惑中清醒过来,早点过上安定平和的大周子民的生活。”陈翔侃侃而谈。

  “酸,这话说得,真酸腐。你陈翔也说得出这种话啊。”陈昂大笑。“不过,这话我听得舒服。好了,信我送到了,话也说了,心里舒坦了不少。我得回去了。咱太原屯骑被安排到了城北的营地,监视北边山林的动静,战事结束前恐怕也不容易再见面了。你小子,悠着点啊。”

  “知道了。”陈翔不耐地摆摆手:“二哥啊,你方才有一句话说的对。你的功劳已经够了,你也得悠着点,别动不动玩命。肃慎人的山林战和小范围厮杀不容小觑,你可别阴沟里翻船。要知道,你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

  兄弟作别之后,陈翔回到了书桌前,苦笑了一阵,无奈的感慨:我的好二哥啊,这忽而都固然是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让自家部族流血牺牲。但和大周的朝堂,本质上又有什么差别?只是忽而都的谎言,我们身在局外,能看得清楚。朝廷的旨意,君王的教诲,我们身在局中,浑然不觉罢了。说到底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陈翔一时没有了继续写条陈的心思。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纸。

  温沅的字迹,带有初学者生疏的笔触,但是一撇一捺格外认真。陈翔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想到了当初自己教她识字时的场景,不由地泛起了一丝笑意。

  翔哥哥

  你走了快一个月,我想试着给你写封信,看你能不能收到。

  天气越来越冷了,家里都穿上了棉衣,我想你在北边,肯定更冷。想着给你捎一件棉衣,但是陈桐和我说,捎带不了这么大的东西。那你在军中可得多留心点冷暖,去那么远的地方,水土不服的,吃穿什么的可得留心了。

  家里都好。听说你爹觉得天冷就不出门了,整日在书房读书。你的嫡母还是里里外外打理很好,时常还让人巡查一下庄子。战事开始之后,庄子里少了不少人,冷清了许多,但是总体上也还太平。我这些天也不出门,就在家里研究新菜。前几天试做了一道,我爹尝了都说好。菜名什么的不告诉你,你可以猜猜看,你回来以后我做给你尝尝。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事情。其实之前你也经常出去行商,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半年,倒也没什么。可能是因为这次你是去打仗,我有些担心。吃饭的时候,会想,你有没有热食吃。休息的时候,会想,你有没有床铺休息;坐在哪儿无所事事的时候,会想,你会不会有危险。看来,我恐怕是闷坏了,脑子里都冒傻气了,想这些东西也帮不了你什么,还不如多做几道菜呢。

  (重重的划痕,写得什么看不清楚)

  翔哥哥,你等着吧,趁着这个冬天我会好好钻研菜谱。你回来的时候,我肯定变成了太原郡最厉害的厨娘。你回来的时候,这里还有一碗热汤,一道新菜在等你。你多保重。

  陈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柔地将信纸折好,封起来,收入怀中。拍了拍自己的双颊,活动了有些麻木的手指,开始研磨起因为寒冷有些凝涩的砚台。

  名缰利锁,看穿了又如何?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衣锦还乡,还不是得心甘情愿为王前驱?

  现在,还远远不是休息的时候。无论是二哥,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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