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春风化开了积雪,带来了万物生长的勃勃生机。但是在定远卫的校场前,却蕴含着肃杀之气。
定远卫将士整装待发,等待着他们的统领王剑鸣的到来。今天,这支荣耀之师将再度出征。将士们的士气不错,老兵们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新兵们跃跃欲试,迫不及待。然而,主将王剑鸣迟迟未到,让作为晋王代表的郑宝瑞有些不耐烦。
“你,过去催催,王统领是怎么了?今天他才是大头,怎么还不来?”郑宝瑞催着一个传令兵过去看看情况。那传令兵没走几步,正好看到有一队人来到了校场。
那不是主将王剑鸣,而是军法处的法吏正押着陈翔来到了校场。
陈翔穿着白色的单衣,戴着重枷,在微凉的北地寒风中,从容踱步。好像自己不是在走向刑场,而是在参加一场军仪一般。
看到这一幕,康维张开了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无话可说。他曾佩服过陈翔在战场上的机变,也曾埋怨过陈翔的不近人情,铁血执法。曾几何时,听说陈翔被下狱,他是有些幸灾乐祸的,谁叫这位冷面判官一直摆出一副居高临下智珠在握的态度,仿佛看不起所有人,该。但是在这个时候,在大军出征之际,先杀陈翔?他总觉得有几分心慌。哪怕是将他拘在军中也好啊,说不定什么危险的时候,他能出上个化险为夷的好主意?就如同之前辽河脱险一般。但是,他不敢说,也不能在战时违抗军中主将的想法。
张简默默地抬起了头,看向陈翔的方向。陈翔入狱之后,他也被剪除了军法处的职务。所幸的是他还算晋王府的旧人,王剑鸣多少也给了点面子,没有找他的麻烦。陈翔看到了他,笑着点了点头。他低下头,继续沉默着。
陈翔来到校场一角,被法吏推搡着跪在一旁。他抬头环视一周,大声说道:“诸位,都是定远卫的将士,想来也认得我陈翔。今日趁着王统领还没来,我有几句肺腑之言,请诸位静听。”
“你又来搞什么幺蛾子,来人,堵住他的嘴。”郑宝瑞可是见识过陈翔的词锋的,哪里还敢让他多说,连忙吩咐到。
“三军之要,在令行禁止,上下同心。诸君既然出征,当谨遵将令,不可有丝毫懈怠之意。如此,战则克敌,守则坚固,退则保全。若各怀私念,临战畏死,不但丧生,还要祸及袍泽!”陈翔赶忙大声说道。
三军肃穆,连郑宝瑞也一时失语。
法吏犹豫了一下,还是等陈翔说完了话,再拿抹布塞口。陈翔笑了笑,小声地说了声,“谢谢”。顺从地咬住了抹布。
“诸君听到了吧,切莫效仿陈翔,违抗上令,届时悔之不及。”郑宝瑞高声叫道。
然而,对于郑宝瑞的话,将士们反应寥寥。郑宝瑞甚至看到,张简用右手捂住了嘴,甚至看到康维轻轻地摇了摇头。
军心在动摇,郑宝瑞心中明白。毕竟,陈翔几乎是在危难关头挽救了定远卫,军中积威甚重。此时他临难从容,依旧不改往日执法风骨,更是让将士们的怨恨之意削减,反而怜惜、同情起他来了。毕竟,当兵吃粮,多少也都知道军纪的重要性;毕竟,身在营中,对于目前的风气状况也不是不知;谁都不是傻子,听着陈翔这临死前的一番话,多少有些触动。
更何况,此番诛杀陈翔,郑宝瑞多少有些心虚。此时看到营中气氛不对,心中更是埋怨:王剑鸣怎么还不来。赶紧过来干净利落地把陈翔杀掉,这样陈翔的威信就能化为三军对主将的恐惧,来确保令行禁止。再拖延,任由人心浮动,情况可就不妙了。若是出征前就军心浮动,那也危险了,打仗,能赢还是赢了好。
就在这校场的一片沉默中,方才那个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急匆匆地跑了回来,看了一眼周围的将士们,有些犹豫地望着郑宝瑞。
“怎么了,王统领怎么还不过来,你倒是说话啊!怎么哑巴了!”
那传令兵哭丧着脸说道:“王将军死在了自己的营中!”
什么!王剑鸣,堂堂定远卫的主将,在自家的军营中,被杀!
“你给我再说一遍!”郑宝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进营房的时候,就发现门口的守卫不在。进去后才发现,守卫的尸体被堆在了门边。王将军倒在床边,脑袋被打得稀烂,眼见是活不了了。”传令兵说。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此时此刻郑宝瑞六神无主,方寸大乱。这已经不是什么军心不军心的事情了,还没出征呢,大将就死了,这仗还怎么打?
然而,郑宝瑞在慌乱之间根本没有意识到,现在是在校场,眼前就是近两千的定远卫将士。王剑鸣横死营中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全军,顿时,全军哗然。
而陈翔,趁着法吏也在震惊之中,猛地一起身,挣脱了法吏的束缚,吐出了口中的抹布,就这样戴着重枷,来到了全军的正前方,跪倒在地,用重枷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地面,发出沉闷而古怪的声音。
“铿,铿。”
郑宝瑞、康维等站在最前方的众人,都不自觉地看向陈翔。
“你们很奇怪吗?你们很惊讶吗?堂堂定远卫,堂堂定远卫,他的主将竟然在自家的营房中被杀了,说出来有谁敢信!”陈翔放声大吼:“前一任的统领,修罗将军,听到他的名字,辽东小儿在半夜里都不敢哭泣。结果这一任的统领,竟然糊里糊涂地被人取了性命!这是为什么,难道王统领就这么不堪吗?不!我要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们!”
将士们纷纷的议论声渐渐停止了,默默地看着这个身穿囚服,身戴重枷的男人。他是罪人,本来应该在三军之前明正典刑。但此时,这个罪人站了出来,指责其三军,却没有人站出来反驳。
“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好久了。你看看你们,你看看你们的样子,你们还是那几个月前纵横辽东,破城灭敌的定远卫吗?你们还是那个令行禁止,所向披靡的无敌之师吗?不,你们烂了。瞧瞧你们一个个,不过是三四个月而已,你们就烂透了。留恋青楼楚馆,出入酒坊赌肆,门禁在哪里,巡执在哪里,上至将佐,下到小兵,你们的职责在哪里?”
陈翔大声地训斥着,他半跪在地上,样子有些狼狈,但是更加无地自容的,是被他说得抬不起头来的定远卫老兵。
“康维,你在军中有人望,你本应该带头严格遵纪守法。你把你的人望拿来干什么了!拿来保人,救人,拿来纵容不法,你今天救下一个没有认真执勤的哨兵,明天就有十个哨兵在岗位上偷懒,后天敌人的刀子就能架在你的脖子上。说情,说情,自家将士可以说情,你能和敌人的钢刀说情吗?”
“参军,康维知错了。”康维低下了头。
“张简,当初是我和修罗将军让你去执行军纪的,之前做的还行。怎么,将军走了,我下狱了,你就撂挑子不干了?哦,你被解除了职务,没有执行军法的权力了。可你还有嘴巴啊,你还能进谏啊。我知道你从来就不喜欢多话,我也知道你是心灰意冷了,但是,你的沉默不语就是一种放任,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将军吗?你对得起惨死在营中的王剑鸣吗?”
“我错了。”张简抬起头,说道。
“还有你们,我就不一个个点名了。你们都是老兵,都是我的战友,军纪的重要性,不用我再多说了吧。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初修罗将军带兵出征,第一刀砍的是谁?不是肃慎人,而是不尊将令定远卫的将士,我至今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庞德民。第一刀,为什么砍的是自己人?因为这一刀不砍下去,定远卫就不会知道令行禁止的重要性;因为这一刀如果不砍下去,就会有更多敌人的刀砍到我们头上。这么快,你们就忘记了将军的言传身教,你们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们还带着新兵呢,你们让新兵和你们学什么?喝花酒,赌牌九吗?你们想让定远卫变成什么!”
全军齐刷刷地低下了头。
“哈哈,定远卫,安邦定远,你们拿什么安邦定远!你们连一营之中的纲纪都定不了,还定什么远!你们连一军主将的性命都保护不了,还安什么邦!定远卫是我和将军一手打造的,今天定远卫竟然烂到了这个地步,我是痛彻心扉啊。将军临走之前将辽东大局交给我,将定远卫托付于我,结果你们成了这个样子,你让我如何去向将军交代,去向晋王交代,去向那些战死在辽东的袍泽兄弟们交代啊。他们的牺牲,他们的奋战,换来的就是你们的狂妄自大,骄奢淫逸,换来的就是一军主将在营中被杀的耻辱吗?”
陈翔抬着重枷,缓缓站起身子:“今天,我本来该死的。因为王统领的突然被杀,我想,可能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我一点都不开心,我倍感耻辱。今天是定远卫成军以来最耻辱的日子,这不仅仅是王剑鸣将军一人之耻,卫兵之耻,更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耻辱。想想吧,各位,定远卫风气的堕落,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问题,是所有人的问题,没有谁是无辜的,每一个小小的松懈,每一个不经意的疏忽,最终都导致了今天这个恶果。想想吧,都给我好好地想半个时辰!”
陈翔晃了晃身体,康维等众人连忙抢上去扶住了他。“法吏呢,还不快把钥匙拿过来,卸了重枷!”将佐们大叫道。
“蠢货!我刚刚说过,军纪呢!你们有权卸下我的重枷吗?”陈翔不假辞色地训斥道:“军法官,带我,回囚室!”
望着陈翔的身影渐行渐远,望着定远卫将士们久久伫立的样子,郑宝瑞终于明白,有些人,只要有任何的转机,就能以一言而令三军震慑,以一举而收尽将士敬服。对此,他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