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喝上一碗马奶酒,人就暖和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大姐你的救命之恩。”
“这没什么,草原荒凉,遇上人都讲究个守望相助。”
某处帐篷里,陈翔严严实实地裹着兽皮袄,躺在火堆旁,和一位乞伏部的妇女用肃慎话交谈。他用手捧着陶碗,感受着滚烫的马奶渗透出来的热力,呼吸着特有的奶香味,精神振奋,他真切的意识到,自己活了下来。
“大兄弟,我看你不像是我们肃慎人啊。”那妇人脑门宽阔,脸蛋浑圆,长得不算漂亮,但是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质朴坚毅,是典型的乞伏部落的剽悍女子。陈翔毫不怀疑,这样的女子,有暗夜独行寻找牲畜的勇气,有扶危济困帮助路人的豪气,也有一言不合拔刀杀人的蛮气。毕竟,这位妇人发现陈翔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搜了他的身,并且拿走了他手上的腰刀。
“我是南朝人,之前常来草原行商,所以也会说些肃慎话。今年不走运,遭了兵灾。被拉去做了苦役,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眼下自己极为虚弱,真的动起手来,还未必是这位妇人的对手。而且这片营地还有不少人,一旦这妇人喊叫起来,更是逃不了。只能想办法糊弄。
还好,还好自己在决定步行之后,就把身上的战弓,铠甲,甚至是之前被砍坏了的袖箭都扔了,只剩下随身的一把腰刀。这样勉强还说得过去,行走草原用腰刀防身是很正常的,但是如果连军中独有的铠甲和战弓都有,那就百口莫辩了。
当然,也幸亏这位妇女没有解开自己的衣服,不然自己这一身的伤口和刀疤,肯定得露馅。想到这里,陈翔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兽皮袄。
“刚才在外面,倒是没有看清。兄弟你这身上穿的,看上去挺眼熟,可不像是南朝商人的衣服,倒像是我们草原人家自己缝补的旧皮袄啊。”那妇人又问道。
“唉,别提了。”陈翔装出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说道:“我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敢逃的,粮食,钱财,衣物,马匹都有,打算直接跑到海东去,谁曾想路上遇到了天杀的……哦,不,是遇上了草原的好汉。说是我这身衣物在草原上不方便,用自己身上的衣服换了我的衣食钱财,也牵走了我的马。”
那妇人豪爽地笑了:“这你也确实是倒霉,一个商人战乱时候带这么多东西乱跑,可不是招人来抢吗。你还算运气好的,人家还留你一命,还给你留了衣裳,不然早就冻死了。”
陈翔小心的吹了吹奶皮子,喝了一口马奶,感受醇厚的暖流缓缓滑入腹中,一点点从腹中温暖全身。他打了个哈欠,说道:“是啊,大姐,能遇上你,是我陈翔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了。敢问大姐您如何称呼?您的恩情,我没齿难忘。”
“你称呼我萨仁好了。可不敢这么说,抢了你东西的多半是我们乞伏部的人,所以我救了你也是应该的。好了,我看你走了那么多路,也累了吧,先歇着。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陈翔也觉得眼皮沉重,困意上头,倒头便睡。一夜无话。
第二天,陈翔被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闹醒了。睁开眼,一群小孩子围在他的炕边上,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这个就是萨仁大妈昨天晚上救回来的家伙?”
“听说还是个南朝人。”
“南朝?是南边的海东国吗?”
“你没听长老说吗?南朝还要南边,比海东国要大十倍。”
“十倍是多少?”
“十倍就是说,你有几个手指头,南朝就有几个海东。”陈翔看着孩子们好奇的目光和你一言我一语地瞎说,忍不住插话道:“而且,南朝比海东,大十倍还要多。”
“我不信。”
“你会说话?”
“南朝是什么样的?”
小孩子们见陈翔能说肃慎话,惊喜之余,更是将连珠炮般的问题接连不断地砸向了陈翔。一时间,陈翔也有些招架不住。
“好啦好啦,他是我阿妈救来的人,得听我的。你们都给我出去!”一个小女孩尖着嗓子叫道。小小年纪,声音却一点也不小。小屁孩们虽然顽皮,但也不得不屈服在小姑娘的雌威之下,做了个鬼脸跑了。
小姑娘约莫八九岁年纪,身量还未长开,头上用花绳绑了几个小辫子,脸颊带上些草原红,不算美,但还是有着女孩特有的活泼劲道。她盯着陈翔,小声地问道:“你,就是我妈昨天救回来的南朝人?”
“是啊。”陈翔起身,简单穿戴起来。乞伏部落民风淳朴自然,也少了一些礼教大防。若是在中原,像是妇女孤身出门救来一个男人,或者让家中女眷和陌生人独处的情况,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不过在部落里,既然主人家不介意,陈翔也不能大惊小怪,反而惹来尴尬。
“我听说,南朝人又好多漂亮的小玩意,你有吗?”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眼中充斥着渴望。
陈翔俯下身子,摸摸小姑娘的头,说:“你叫什么名字?”
“冬日娜。”
“好啊,冬日娜。叔叔答应你,等我回到南朝,一定给冬日娜带上一些好看的首饰,也把冬日娜打扮的漂漂亮亮。现在,麻烦冬日娜,带叔叔去找你阿妈,好吗,叔叔有重要的事情和你阿妈商量。”
“阿妈在整理羊圈呢,我带你去。”冬日娜开心地拉着陈翔走出了帐篷。
刚一走出帐篷,陈翔眼前一亮。远山起伏,那积雪仿佛是给山脉穿上了银白色的的裙摆,间或点缀着一些绿色的松枝。三三两两的毡房错落有致,像是平地上开出的白色蘑菇。清澈的溪水潺潺流过,带着冬季特有的清凉和甘冽缓缓向南。确是一副难得的世外风光。
可惜,陈翔却无心驻足观赏,而是跟着冬日娜的脚步,找到了修理羊圈的萨仁。萨仁抬手擦了擦汗,看到了两人,停下了手中的活,笑着说道:“年轻人身体不错啊,昨天好像丢了半条命,歇一个晚上就能下床了。吃过早茶了吗?”
“不用了,萨仁大姐你救了我的命,我哪里还好意思在你这儿白吃白喝。”
“哪能不吃啊,不吃早茶,一天都不得劲。再说,我也不让你白吃白喝,这不,孩子他爹打仗去了,我这儿还真有不少活给拉下了,你歇得了劲,还得帮我干活呢。”萨仁自来熟的摆摆手,招呼道。
“我还正想和您说呢,萨仁大姐,您的恩情我铭记于心,可是眼下我有急事,必须得先走……”
“走什么走!”萨仁瞪圆了眼睛喊道。但她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神情太凶了,缓和地笑了笑,说:“你看这天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下雪了,一路上又难走。你倒不如索性在我这儿呆下来,大姐都帮你想好了,咱这儿部落刚走了不少男人,正是缺人的时候。你留下来,东家南家的搭把手,终归有活干,也饿不着你。等到春暖花开了,再走也不迟啊。”
陈翔此时倒也回过味来,眼前这个草原妇女是打着什么心思了,原来想让自己当个短工,只管吃喝的那种。且不说自己眼下根本不可能耽搁这么久,哪怕是自己真的留下来干了一个冬天的活,人家男人回来以后,放不放自己走还是两说,草原部落里救了人家的命,让人家给自己当奴隶的,也不在少数。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陈翔摸了摸腰间,很显然,腰刀早被收走了。军情紧急,不容耽搁,没有和这位草原妇人虚与委蛇的空间和机会了。没办法,陈翔想到晋王和独孤芷,灵机一动,开口编起了谎话:“萨仁大姐,不是我不想留下来帮您干活,实在是我真的急着去海东国。不瞒您,我在海东有个相好的,本来说好是跑完最后一趟,我就去接她回中原成亲。哪里想到就碰上这个兵灾,迟迟不能脱身。我那未来丈人本来就看我不顺眼,一直想把他女儿嫁给大臣的儿子,是我那相好的抵死不从。眼下我如果迟迟不回去,我那相好的以为我死了,没准就真的听从她爹的安排了。所以我心里这个急啊,没了马,哪怕步行也要赶到海东去见我那相好的。”
一旁的冬日娜听得入了神,倒是萨仁撇了撇嘴,说:“你倒是急也没用。冬天在雪地里徒步赶路,什么结果你也尝到了。现在你身体还虚弱着呢,你就是想走,你也走不了啊。还是安安心心呆下来吧,属于你的,迟早都是你的,不属于你的,再费劲也没用。”
“这让我怎么等的下去啊!”陈翔焦急地喊道。想到自己身负二哥用性命换来的重托,想到东征大军的西归路上分秒必争,那份急切之情就分外真切。萨仁脸上也严肃了些,说道:“没法走就是没法走,你想找死我也不拦着。”
陈翔环顾四周,问道:“那大姐,你能借我一匹马吗?我保证,来年肯定换您两匹,哦,不,三匹马。我家里有钱。求求您了,大姐,您也是过来人。”
萨仁摇了摇头,说:“话说道这份上,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救你,也是有计较的。一方面确实是部落的传统,不能对路人见死不救,而且你看上去白净斯文的,也不像什么坏人。另一方面,确实是部落里走了不少人去打仗,缺了人手,想着你也算个人力。所以我也不是那穷大方的人,你说是借我一匹马,可是你骑着马跑了,要是一去不回,我去哪里找你?我好心好意救人,到时候反倒赔上一匹马,哪有这样的道理?”
“您就相信我,我叫陈翔,是太原郡祁县人。是……”
“你打住,这不是信不信你的问题。是这事儿不能这么办,你懂吗?”萨仁说道。
和着蛮娘们说不清!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不都被你收取了吗?还能有什么。陈翔听懂了萨仁话里的意思,心中大急,想动武却又没有把握,急着上下摸索,看看能有什么东西。
忽然,陈翔仿佛想到了什么,伸手往怀里掏,可掏到了一半,他又犹豫了。最后,咬咬牙,陈翔对着萨仁说:“大姐,我也不白要你的马。你看,这是什么。”
说着,陈翔掏出了自己一直贴着内衣珍藏之物,一支鎏金点玉凤尾钗。正是当初自己两次想要送给温沅,却又没送出去的那支。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着,也是收藏着自己的那份心意,眼下军情紧急,人命关天,倒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萨仁看着那支凤尾钗,也有些出神。冬日的阳光下,通体的赤金闪闪发光,碎玉温润流光凝碧,那只凤凰更是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陈翔不舍地说道:“大姐,这是凤钗是我为我那相好的买的。别的不说,光是这上面用的一两多的黄金,就能换上一匹成年的草原马了。更何况,这镶嵌的玉石,这娴熟的做工。换您一匹马,绰绰有余,多的,就当是我对您救命之恩的报答了。”
萨仁把手在衣服下摆擦了擦,接过了金钗,下一秒,突然张口一咬。冬日娜一声惊呼,只见金钗丝毫未损,依旧光彩夺目。
“是金的,是金的。”拿着金钗,萨仁笑得合不拢嘴,看着陈翔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陈翔皱了皱眉,但忍下了心中的不满,说道:“大姐,那您看,这马……”
“你急什么嘛,按理说,草原上救了差点倒毙的行人,行人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属于救人者的。所以,这金钗也该属于我。”
“你……”陈翔忍不住怒气,指着萨仁就要说什么。
“好啦好啦,逗你呢!”萨仁笑着,吩咐冬日娜说:“你快把那头头上有白点的小公马牵过来。”
“我不,我不,那匹马说好了是送给我的,等我长大了让我来骑的。”冬日娜撒娇地说,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看着那只凤钗。
“以后给你弄匹更好的马。看什么看,好吧,这金钗以后你出嫁的时候留给你,行了吧,还不快去,找打吗?”萨仁吼道。
“说话算话,可不许反悔。”冬日娜急匆匆地一路小跑。只留下萨仁和陈翔两人。
萨仁收下金钗,有些不好意思,说道:“真的不歇两天再走?你这身体还没恢复呢。”
“不了,我心急如焚,吃也吃不下。”陈翔说道。
想到自己刚刚收下人家要送给爱人的首饰,萨仁也有些不好意思,说:“你放心吧。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这么千里迢迢也要去见那姑娘,心思这么诚,长生天也会保佑你的。”
陈翔深吸了一口气,沉重地说道:“希望长生天,能保佑我,此行顺利,得偿所愿吧。”
“这娶媳妇,其实不难,听大姐一句话,只要你俩一条心,别的什么有的没的都不怕。不怕你笑话,当初我男人就是这么追的我,为了我打趴了我娘家半个部落的汉子,眼见他自己都没多少出气了,我爹还是不肯松口。结果我拿剪子对着自己的脖子玩命,才有了今天,才有了冬日娜。”萨仁嘿嘿地笑着,回忆起了过去。
“大姐带上这金钗的样子,姐夫回来之后肯定欢喜紧。”陈翔会意,应和着。
这话说到了萨仁的心坎里,让她觉得分外的妥帖。萨仁心中想到:这南朝的汉子就是会说话,咱草原的汉子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哄人,那个木头……
说话间,冬日娜已经牵来了小公马,对陈翔嘱咐道:“它叫流星,你可要好好对待它哦。”
“行。”陈翔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动作熟练。马儿见是陌生人,折腾了一番,但是在陈翔熟练的马术下,渐渐屈服。
“不吃个早茶再走吗?”见到陈翔驭马顺利,萨仁有些不安,忍不住问道。
“不了,实在没这个心情。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必有后报。”说着,一声嘶鸣,陈翔纵马前行。
“年轻人真是急啊。”萨仁嘟囔着,手里忍不住又摸上了刚刚到手的金钗。
这时,只见陈翔又拨马回转,来到萨仁母女的面前,说道:“大姐,我记得听你说过,你男人去打仗了,是吗?”
“是啊,怎么了?”
“兵凶战危,你能打别人,别人也能打你,前线危险,你这儿也得小心。保不准敌人可能来偷袭你这儿,大姐你也得警醒着点,有什么动静,赶紧带着女儿躲起来。”
“你呀,也太操心了。”萨仁大大咧咧地说:“听说北边的忽而都大汗打了个大胜仗,把南朝大将军的头都砍了,我男人不过去捧个场,捡个漏,还能有什么事儿啊。”
“战场的事情说不准,南朝这么强,不也是败了吗?小心点总没错。”陈翔在马上高声劝导。
“我晓得了。兄弟,你也一路小心,祝你早日娶到心上人!”
陈翔在马上和萨仁母女挥手作别,一路向南,头也不回地奔驰而去。
这南朝人,心思还挺细。
萨仁看着陈翔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想到。
不过,他的骑术,也太好了吧。比部落里不少男人都好了。南朝的行商,现在一个个都有这么好的骑术了?
萨仁摇摇头,甩掉心中无谓的忧虑,专心俯下身子,继续和眼前的羊圈较劲。
傍晚,忙活了一天的萨仁收拾工具,正要返回自己的毡房,正巧碰到了自家平日相熟的小姐妹,正得意洋洋地带来一堆东西回来。她忍不住也凑了过去,同时也掏出了那金钗,也准备乘机炫耀一番。
“你看,这链甲衫,虽然残破,还有血迹,但也不是不能修补。修好了给自家男人上阵用。实在不行也是好几斤铁啊。”
“你看这小筒子,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是看看,这是铜做的,等货郎来了,好歹也能换点钱。”
“你再看看这把战弓,多好的劲道,力气不够的都拉不满它。谁家男人有了他,上山打猎肯定能多打几只羚羊。”
小姐妹周围围上了一圈人,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小姐妹本身也是很得意,一件件的如数家珍。
“你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啊。”有人问。
“就是赶马的时候,去西北边多走了一圈。那个方向,不是昨天萨仁还捡到个人吗?我想着,有一就有二,就过去碰碰运气了。”
“等等,你是说,这些东西,都是在我昨天捡到人的那个方向,找到的?”萨仁挤进人群中间,皱着眉头,向小姐妹问道。
“是啊,怎么了,萨仁,你可得讲道理啊,这些东西是我捡到的,不关你的事儿。你凶,我可不怕你。”小姐妹看到素来凶悍的萨仁神情不善,有些紧张地说。
“我问你,你还见到什么了!”萨仁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忍不住逼问道。
“我见到什么,凭什么告诉你啊,萨仁你吃枪药了是吗,火气这么大。”小姐妹没好气地说。
“你说不说,说不说!“萨仁心头火起,揪住小姐妹的衣领就问道。
周围旁观的人都慌了,连忙拦下萨仁。
“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啊。”小姐妹委屈地说:“我倒是还见到有一匹折了腿的草原马,可惜了。哦,对了,那马和你家那口子的马有点像,屁股上都有一撮黑毛。”
相似的马匹,格外眼熟的旧衣服,散落在荒原的甲衣和弓箭,娴熟的骑术,迫不及待地要走,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仿佛走马灯一般,在萨仁的眼前转过,之前的一些疑惑不解的地方,此时此刻仿佛痛苦地清晰起来。
看着萨仁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姐妹慌了,凑上去,说道:“萨仁,你怎么啦,别吓我啊。有什么事,你说啊。呀,你流血了。”
那金钗锋利的边角已经划破萨仁长满老茧的双手,割出鲜红的血液,可萨仁依旧紧紧握着那只金钗,紧紧的,一动不动。
那鲜血顺着钗尾滑落,一滴一滴的,像极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