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翔忙完了一天的事情,回到自己的院子中时,看到韩青、陈桐、杜远早已等候多时了。
“坐吧。”陈翔的小院子里有一颗枣树,树下摆了一张石桌和几张石凳,他招呼三人坐下,随口问道:“吃过了吗?”
“吃过了。”三人说道。
“不巧的很,我刚刚去找任秋商量事情,倒是误了饭点,阿沅不在厨房,弄点吃的也不太方便,你们有吃的吗?”陈翔说。
“我这儿备了点烧饼,却有些凉了,我去吩咐厨房再做些?”陈桐一边从怀中掏出有些破碎的干粮,一边说。
“不用了,就这样吧。时间也不早,重新生火也麻烦得很,别劳烦人家了。外出行商的时候,吃的可没那么娇贵。”陈翔笑着说,拿过了陈桐手中的碎烧饼。韩青连忙接过一杯凉水递给陈翔。陈翔一边就这凉水烧饼,一边和三人说起来。
“把你们叫过来,是因为我此番从军,少则数月,多则一年。时间长了,咱们手上的这点小金库,得早作打算。如果此番从军我出了什么意外,你们的前程我也得安排一下。”
“我和您一起去从军吧,这样也好有个照应。”杜伟说。
陈翔笑着摇摇头“我这个行军参议不比正式的幕僚,带不得随从。再说,大军远征千里,每一分粮食都是掰着花,养不了多余的人。你的心意我领了。”
“公子未免多虑了,朝廷用狮子搏兔的架势讨伐蛮夷,脱不了多少时间。您做行军参议,又能有什么危险。”陈桐说。
“凡事预则立,这是一个好习惯。”陈翔说。
“公子,您吩咐吧。”韩青说。
陈翔给了个赞许的眼神,说道:“你们三个,我是这么打算的。杜远,我会写一封荐书,给顺风镖局,让你到那儿干上一年。别的不说,先把骑术给学好了。然后嘛,为人处世,应酬接待,这些东西在镖局也熏陶一下。别老是想着行猎,去镖局里好好学学规矩,既然离开了山里,不能总是靠当初当猎人的那一套活下去。”
杜远耷拉着脑袋,应下了。
“阿桐,咱们的账目都在你这儿是吧。”
“是的,账目清晰,就等您来核对了。钱也在四海钱庄的柜上,随时能取。”
“好,听我的,先预估一下未来半年要用到的钱,留下足够支付的,剩下的通通给我提出来,换成现银。做好这件事之后,这边的事情你就先别管了,去帮任秋的忙吧,他可是向我抱怨了很久,一直想让你来帮他呢。”
陈桐略带些兴奋地应下了。
“青子,我给你的活计有点麻烦。”陈翔的话,难得有些迟疑。
韩青笑了:“三公子,您说吧,青子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
“这些年,咱结交了不少朋友……”
突然,一个小厮跑了进来,陈翔立刻收住了口。
“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也不通报一声。”陈桐呵斥道。
“门口有个大汉,吵着嚷着要见咱家的三爷,说他叫什么田七,是三爷的恩人。”
“那是田奇,唉,又是个不省心的。”陈翔以手扶额,叹气道。
“三公子,这些天也确实累坏你了,这种破皮就别见了,我打发他走就是了。”陈桐说。
“要是能这么打发走,我还用得着头疼?算了,谁叫我是天生的劳碌命啊,杜远,你去把他带过来吧。”
当田奇来到院子里时,看到韩青在拿杆子打枣,陈桐在一旁洗着打下来的枣子,递给陈翔,陈翔吃着烧饼,喝着冷水,时不时就着啃着枣子,倒是显得难得地惬意。
“三公子好雅兴啊。”田奇说。
“见了你就未必有雅兴了,没麻烦你是不会主动上门的,说吧,你给我惹了什么麻烦?”陈翔将枣核吐到石桌上,说道。
田奇摊了摊手,“我欠了赌债,来求三公子救命的。”
“多少?”
“不多不少,一百两纹银。”
“什么,就你也能欠一百两?赌场的庄家是发疯了吗,你怎么看也是掏不出五两银子的主,他会容你赊赌债赊到这么大?你莫不是跟人合伙来打咱的秋风?”陈桐忍不住说道。
“我说,祁县陈三爷是我的至交好友。说真的,三爷您的名头不错,他们还真给了我这个面子,只可惜啊,风头不好。”田奇耸耸肩,大大咧咧地说。
“你的风头不好?咱三爷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张口就是一百两,还是赌债,想钱想疯了吧。”陈桐继续说。
“庄家是谁?”陈翔问。
“祁县二虎,孙家兄弟。”田奇认真地回答。
“什么时候清账?”陈翔又问。
“三爷,您还真打算给他还这个赌债,这分明是……”陈桐忍不住想说下去,可见到陈翔一抬手,不得不刹住了话头。
“明天中午,祁县太平楼。孙家兄弟还会带些客人一同来。”田奇说。
“哦?”陈翔挑眉,说:
“我去。赌债嘛,不是不能商量。咱祁县的坐地虎,也不能随随便便地欺负过江龙啊,你说是吗?”陈翔一边说着,一边又把一颗红枣丢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
次日中午。
太平楼,是祁县最大的酒楼,此时,座中席满,宾客云集,杯盘狼藉,而掌柜云迪的却是愁容满面。
因为此时在大厅中的,都是祁县的及附近的游侠,无赖,混混,他们一拥而入,大叫着点餐。那好不掩饰的流氓气质,使得客人们纷纷离去。
云迪能够在祁县大开酒楼,自然也是有根底的。这酒楼,实际上也是祁县刘家的产业。祁县刘家虽然不是大族,但经商豪富,族中有人在县里为官,在郡里也有认识的人,按理是不用怕这群混混的。伙计们也几次三番向云迪请示,是不是请来差役,将这些人赶走。
但是云迪却犹豫了,理由很简单。大军出发在即,需要征兆民夫劳役,这些平日里趾高气昂,耍勇斗狠的混混们,此时此刻却要面对远征千里承担苦役的命运,一个个都是惶惶不可终日。这个时候,他们可不会像平时那样,见好就收,懂得分寸。万一施加压力,反而激起了这帮子人的性子,闹腾开来,这酒楼可就未必保得住了。
所以,云迪选择了等待。因为按照这帮子游侠首领孙家兄弟的说法,他们过来,是约了一个人来谈事情。那是个靠谱的人,也是个扶危济困有办法的人,云迪期望那个人能够摆平这有些麻烦的现状。
当陈翔等人来到太平楼时,就看到了云迪格外渴慕的眼神和伙计们格外殷情的招待。原本在酒楼中闹腾的游侠们,也不知不觉安静了下来。
“孙正义、孙正勇兄弟二人在哪里,还不来见过三公子?”韩青走在前面,大声地喊。
一个虬髯胡须,目露凶光的大汉从远处站起身来,哼了一声,风风火火地撞过来,他便是孙家兄弟的弟弟,孙正勇。
孙正勇气冲冲地走到半途,被另一个大汉扭过来按在桌子上,吼道:“醒醒酒再去说话,别他妈的犯浑。”按住他的大汉瞎了一只眼,带上了黑色的眼罩。一道伤疤从左脸穿过鼻梁,一直划到右脸颊。他便是孙家兄弟的哥哥,孙正义。
孙家兄弟本来不是祁县人,七年前从外地逃荒来投奔祁县的一对老夫妇,说是远房亲戚。两兄弟看上去就不像什么好人,整天舞刀弄棒,欺行霸市的,倒是成了祁县游侠里数得上的名号。后来更是几番斗殴,夺得了街面上的头把交椅。自打那对老夫妇过世之后,更是肆无忌惮,招纳党羽,连不少大族都要让他们三分。
孙正义收拾了弟弟,慢慢地踱步向前,向陈翔行了一礼,“祁县孙正义,见过陈三爷。今日小人做东,在太平楼宴请诸位弟兄。三爷赏光,孙某不甚荣幸。还请三爷入座。”
陈翔看了眼孙正义身边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问道:“这位兄弟看着眼生,新来的?”
孙正义笑着说:“这两天刚来的,本家亲戚,落难了来投奔我的。叫二楞。”
那大汉愣头愣脑地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翔。
陈翔也不多说,客随主便地随着孙正义的招待,入了座。一旁祁县的混混们见到陈翔入座,一个个也收敛起言行,端坐在椅子上。一时间,还真有些宴请的氛围。
孙正勇也过来唱了个诺,拿个凳子过来,坐在了哥哥的旁边。
陈翔自然也不会扫兴,说了些场面话,也谈起了诸人最为关心的东征征调民夫的事情,言辞之间多有宽慰,说的场内诸人各个如沐春风。那边,陈桐和田奇也在小声地和孙家兄弟交谈,只是,似乎交谈的不那么顺利。
孙正义凑到陈翔的身边,小声地说:“三爷,您这位伴当也太抠了。”
“是你太贪了吧,赌资还敢狮子大开口。”陈翔笑着说。
“实不相瞒,不是小人贪心,确实是另有要事要找三爷商议,才找了这个由头,三爷,还请您借一步说话,这点钱,好说。”孙正义殷勤地说,只是配合这张脸,那笑容显得格外狰狞。
陈翔点头同意,刚想转身,一旁韩青拉住了他。
“我和你一起过去。”韩青说。
“孙家兄弟外凶内直,非暗箭伤人之辈。”陈翔说着,拉开了韩青的手,和陈桐、田奇等人打了声招呼,便随孙家兄弟进了内侧的包间,紧接着,二楞也从陈翔的身后窜进了屋子。
孙正勇当先一步,拉开了内侧的椅子,硬邦邦地说了一句,“坐。”
陈翔也不生气,大大咧咧地坐下了。
孙正义小心翼翼的锁上门栓,吩咐二楞看守好门口,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回过头来,对着陈翔拱手为礼。
陈翔说:“不必客气,说吧,什么事情。”
孙正义眯起独眼,笑嘻嘻地说:“事情嘛,倒是不忙说。”
“哦?”陈翔挑眉。“你又不急了?”
“那是”说着,孙正义向左上方拱手为礼,遥尊某人:
“连云总寨胡云彪胡大当家的,向您问好。”
“嗖!”一柄银刃短刀从二楞的手中窜出,如毒蛇乍现,向陈翔袭来。
好个陈翔,不慌不忙,抄起桌上的垫布,抬手一卷,连拍带拉,将那短刀拍在了桌上。而此时,孙正勇的双手已按住陈翔的肩头,使他动弹不得。
陈翔收回了手,识相地没有抵抗孙正勇的控制,瞥了眼拍在桌上的短刀,短刀本身并不锋利,但是刀身上歪歪斜斜地刻着“斩邪”二字,那稚嫩的笔触会让任何一个顽童稚子都忍俊不禁,但也会让任何一个绿林好汉噤若寒蝉。
“连云寨的斩邪刀?斩邪刀下无活口,血不流干死不休。连云寨的斩邪刀有多少年未现江湖了?陈某何德何能,一条贱命,用得着这连云寨的斩邪刀出鞘吗?“
孙二楞从孙正义的身后走出,双眼隐藏不住的对陈翔的恨意。
“祁县陈三公子,三晋及时雨,当然值得。几日前,孙某未能有机会与陈公子一见,实在是太遗憾了。今日目睹风采,果然见面更胜闻名,也配得上这把斩邪刀。”孙二楞慢慢走过来,捡起刀,说道。
陈翔问:“你不叫二楞吧,你是连云寨的人?”
孙二愣说:“名字不假,不过我不是连云寨的人。晋西董大眼,陈三公子不会不知道吧。我之前在他手下讨生活。”
陈翔挑了挑眉:“你是要替他报仇?可你这么就能拿的出连云寨的斩邪刀呢?据传,连云寨的斩邪刀每一柄都有编号,没有流落在外的。而且你若有这斩邪刀,通过连云寨的布置,要杀我太容易了,又何必让董大眼搞什么伏击?”
孙二愣瞪着通红的双眼,说:“陈公子,你这是在套我的话,还是想拖延时间,等着你的人发觉不对,来救你啊?别做梦了,这里是连云寨在祁县的据点,这把刀也是胡大当家的亲自赐予我的,你杀了董大目,就得一命抵一命。”
说着,孙二愣拿着那柄并不锋利的斩邪刀,慢慢走近陈翔。他走得很慢,他要欣赏陈翔绝望和痛苦的眼神。他要为董大目报仇,为他们心中满腔的不甘心,为他们的壮志未酬身先死,为他们的情同手足生死相随,他要报复这个公子哥。
但他失望了,他从陈翔的眼中看到的,始终是平静,甚至还有一丝丝的不屑与嘲弄。“蠢货,你是,董大目也是,一个一个都是蠢货。给人当刀,当狗,就是不肯当人。”
“我们是狗?哈哈,那你陈翔就是人了吗?士族就是人了吗?不过是豺狼、是狐狸、是吮吸人血而不知忠义的奸邪。哪怕是狗,我们也知忠孝节义,也俯仰无愧!曾几何时也是堂堂正正的封荫之后,国之干城,我们为兵为匪,沦落草野十余年,然而初心不变,矢志不渝。你懂那份坚持与忠诚吗?你不懂,你不懂!”孙二楞说的渐渐激动起来。
“杀就杀了,还像个娘们一样叽叽歪歪的,还装起文化人来了?”陈翔冷嘲道。
“你就先得意的笑着吧,过会儿就没这个机会了。你这个自命不凡的士族子弟,你这个草菅人命的士族子弟,带着你的自以为是,去地狱后悔吧。这儿,我杀你,到了下面,董仲坊会杀你一百遍!”
“哈哈,被一个贼寇说是草菅人命,倒也新鲜。”陈翔冷漠地与孙二楞对视:“忠诚?奴隶之道德。你们被人当工具傻傻地利用了一辈子,还偏偏对此感恩戴德,与有荣焉?搞笑。”
“你懂什么,大齐……”说着,孙二楞突然住了口,“打起头,你们这些士族就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说着,挥刀向陈翔捅去。
“噗嗤。“利刃穿过胸膛。
孙二楞看着自己胸前出现的雪白的利刃,巨大的痛楚麻痹了他所有的知觉,他说不出话,只能直愣愣的看着前方。
他看到陈翔将手揣入怀中,盯着他若有所思。
他看到孙正勇走到陈翔身前,用身体翼护着陈翔。
突然,他感觉到那利刃一点一点地从身体里抽出,更多的血液涌出,他感到越来越寒冷。他要死了,他意识到。此刻,他转头看着孙正义,那个在他背后捅刀的男人。他用破碎的气声艰难地说:“为……什……么……杀我,你……背……叛……连……云……寨?”
孙正义从容不迫地拿起桌布,擦了擦手中的刀,说:“盗取斩邪刀,假传行凶令,我连云寨中人,杀你,冤枉了吗?”
他瞪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孙正义。
孙正义对着陈翔,抱拳低头:“属下孙正义,见过十四当家。”
听到这句话,孙二楞的眼睛蓦然间瞪大,惊讶,懊悔,恍然,痛惜,种种情绪交织在其中。
陈翔点了点头,走到垂死的孙正义身边,拿过他手中的斩邪刀,略带怜悯地说:“故齐遗民?可惜了。斩邪刀对外不对内,你下次偷来连云寨的断义剑,说不定能骗他们杀我。”
突然,陈翔好像想到了什么,说:“对了,你这个死法,和董大眼挺像的。他也是,死活想要诬陷连云寨。你们俩运气真差,一个要在在连云寨人的面前说是连云寨要伏击它,一个拿着连云寨诛杀外人的诛邪刀要连云寨的暗子杀十四当家。不过,你比他幸运点,你至少知道你是为什么死的,也算是死而瞑目了吧。”
说着,孙二愣瞪着双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