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远故城里,忽而都面对请罪的拓跋宏,淡淡地说道:“起来吧。”
“大汗,拓跋宏无用,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延误时日,累及大军行程。”拓跋宏跪倒在地。
“我看过地形了,对面人数虽少,士气正盛,卡住节点。你手头上无船,人马也有限,被阻个一两天,也正常的。至于说战败,胜败兵家常事,战败,不过是能力不足,吸取教训罢了。不敢战,才是大问题。”忽而都扶起拓跋宏,说道。
尽管话中似乎也在为他开解,但是拓跋宏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他可不想被挂上一个“能力不足”的帽子。
“今天天色已晚,大军且在此处休息。明天,宇文部去上游渡河。慕容部去下游渡河。正面河滩上,能渡河的地方太狭窄了,段部,明天你负责进攻。其他人分为两拨,一波挖河沟,挖出一条简单的沟渠来引水,把水位降低了,方便更多人涉水而过。另一波宰杀牲畜,扒下皮毛,掏出内脏,现做羊皮筏子,准备渡河。我倒要看看,这伙南朝人,凭借一条枯水期的辽河,能挡几天?”忽而都环顾众人,凛然说道。
“大汗英明。”众头领纷纷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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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来得这么快?”看到对面忽而都的帅旗,金钟国有些紧张。
“看来是得到消息之后,日夜兼程赶来。估计连步兵都落在后面了。你放心,他们一路劳顿,今天不会进攻了。河岸附近的临时营地装不下大军,而且也害怕我们的袭扰。主力应该会在抚远古城休息,只会西岸留些监视的人马。真正麻烦的,是明天。”陈翔宽慰道。
“所以,肃慎大军既然已到,河岸便不能再守了。事不宜迟,两位,咱们今夜就走。”金钟国赶紧说道。
“连夜撤军,自弃险要,我们能撤多少里?到时候只怕还没和柳将军汇合,就要被肃慎人追上。”陈翔说道。
“那留下来等死吗?我记得你们国家的兵法家说过一句话,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咱们兵少,固守一地最终不过全军覆没,应该灵活一些,避开敌军的锋芒,再做打算。”金钟国的话里有些急了。
陈翔皱了皱眉,说道:“我也没说不撤啊。”
“撤吗?”独孤芷突然问道。
陈翔吸了一口气,说:“撤。自从东征大军在赫拉山城战败之后,肃慎大势已成。今后大周和肃慎在辽东的争锋,将旷日持久,倒不必逞一时意气。只是不能这么扯,星夜退兵,士卒慌乱,太容易崩溃了。要有殿军,守住河岸,利用此处险要,再多拖延一段时间。”
说着,陈翔看向了金钟国。金钟国在陈翔说道撤的时候,舒了一口气,可一说起殿军,倒是尴尬地笑了笑:“陈参军,这事我说了不算。咱们御林甲骑里有不少海东的贵胄子弟来历练军功。平常作战没问题,但是要让他们当危险的殿军,恐怕真的做不到。而且他们有马,军中素有威信,到时候直接弃守河岸,一哄而散什么的,我还真的管不住。要不,你在想想办法?”
“呵呵。”独孤芷冷笑了一声。这笑声在面具背后传出,瘆得人阴冷阴冷的。
“修罗将军,您别生气,我说的也是实话。总比到时候误事了强。我这回倒也带来了不少马匹,保证能让您和您的心腹将士安全地和柳将军汇合,您看……”
“你觉得我是抛弃袍泽的人吗?”独孤芷沉声说道。
“这不是抛弃袍泽,这是取舍。打仗嘛,总有取舍的。”金钟国不敢说话,陈翔倒是揽过了话头。
独孤芷转过头来,修罗铁面紧盯着陈翔。
“金将军有句话说得对,留下来是等死。而你,还不能死。和他们一起撤回海东去吧,晋王还在等着你。”陈翔坦然地说道。
“你说过,兵魂将胆,我若离开,定远卫还有正面阻击肃慎大军的士气吗?”独孤芷口气不善地质问道。
“你放心,我会留下来。虽然没有你的威望,但是晓以利害,迫以时局,几天之内,还是能勉强镇住场子的。”陈翔说道。
修罗铁面的后面,传来粗重的呼吸声。独孤芷的目光渐渐犀利起来,右手也扶上了刀柄。
“金将军,请您暂且出去一会儿,我和陈参军有要事相商,不想有任何人打扰。”修罗铁面后面传来不容置疑的声音。
“好好好。”金钟国咽了口水,给陈翔递了一个同情的神色,离开中军大帐。
一时之间,空旷的大帐中只剩下了两人。独孤芷徐徐摘下了面具,瞪大了双眼,逼视陈翔,说道:“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哈哈哈哈。”陈翔忍不住大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你这是干什么,演戏吗?看着你的眼睛?搞什么嘛。我倒是想要问问你,你要干什么,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肃慎主力回师证明了我们此番出征的效果,现在你不赶紧回海东,还留在这儿干什么!真当自己是修罗将军了?
“醒醒吧,你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你未来的夫君还在长安城等着你呢。这大周的男儿还没有死绝,还轮不到你一个女子来马革裹尸,为国捐躯!”
“可此时不仅是一名女子,更是破名城、摧强敌、纵横辽东,威名赫赫的修罗将军!我,已经在这儿了!”独孤芷杏眼圆瞪,怒叱道。
一声刀吟,斩月出鞘,刀光清冷,澄明如水。
看着手中刀,独孤芷笑了笑,徐徐说道:“小的时候,我也是千人宠万人爱的王府千金,无比骄纵。可在某一次父亲出征时,我意外地亲眼目睹了我娘的惨死,从此不言不语,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无数良医名师束手无策。后来,我见到了师傅。师傅送了我一把刀,他告诉我,刀兵乃凶器,身怀利刃,煞气自起,诸邪难侵。他告诉我,当我感到恐惧不安的时候,不妨去摸一摸刀柄,当你手握钢刀的时候,心中自然笃定,万千烦恼随风而去。当夜,我夜枕钢刀,一觉到天明。”
“从此,我就下定决心,和师傅学武。师傅说女子习武,诸多不利。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反复地练习。每挥出一刀,我的心就安静几分。每斩出一剑,我的心就踏实几分。对别人来说,重复冗杂的基础锻炼是个苦差,可对我来说,这是世界上最美妙无比的事情,通过它,我一点一点地找回自己的安全感,找回自己的自信。我无比深刻地意识到,我是在为我自己挥刀。”
“后来,我渐渐长大,意识到世间有许多不如意。我看到师傅眼中化不开的惆怅,我知道父亲潜藏在心中的恐惧,我明白我那位未来夫君心中的不甘与压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帮助他们,于是我去问了师傅。师傅只是邀请我和他对练一阵,我轻松地打败了他。他笑了,指了指它。”说着,独孤芷看向了手中的斩月长刀。“师傅说,当年他就是用一把刀,把父亲从尸山血海中给救出来的。现在我的刀法大成,可以派上用处了。那时我很开心,因为我意识到,我的刀法有用,我可以为了守护我爱的人而挥刀。”
“可是这场东征真的改变了好多东西。我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战场,无数将士性命相搏,生死拼杀。在成千上万人厮杀的修罗战场上,我这区区一把刀,能做什么?没有你们兄弟的帮助,我甚至未必能够成功地帮我父亲逃到海东。当然,最后我们父女俩安全了。可是,仅仅这样就够了吗?我见识过了战场,见识过了沙场争锋,见识过了壮士热血,最终就在一场可笑的失败之后,结束我对于战场的全部印象吗?我仿佛都能感觉到斩月刀在发烫,在低吟,在跃跃欲试,在迫不及待。”
“然后,我遇见了你。或者说,那个狼狈地闯进大周行馆的你。”独孤芷坦然地看着陈翔,嘴角不自觉地翘起:“当时你的身形虽然狼狈,但是锋锐之气充塞天地。座中有亲王名将,但因你一人而夺魄。然后,你骗了我,也骗了海东国主,还敢回来见我们,还敢威逼父亲。你是那样肆无忌惮,不顾代价,不顾后果也要逼出一支军队挽救败局,就像是一把出鞘了的钢刀,不沾鲜血誓不罢休。我当时想到的是,大丈夫当如此!”独孤芷的有点激动,苍白的脸上隐隐泛起淡淡的绯色。
“所以,当你推荐让我来当全军统帅的时候,我毫不犹豫。我是一名武者,我曾经为自己而挥刀,为家人而挥刀,现在,我想要为天下而挥刀,为江山社稷,为三军存亡而挥刀!你一个外人都能做到的事情,我独孤芷,身为皇亲国戚,自幼习武,刀法过人,我,凭什么不能,为了天下而挥刀!“
所以我挥刀向自己,逼出了父亲的支持。我挥刀向妇孺,逼出了军队的支持。我挥刀向强敌,打出了修罗将军的赫赫威名。现在,陈季云,你告诉我,哪怕作为一名女子,我,当不当得起一军统帅!我,配不配得上修罗将军的名号!你说啊!”
陈翔面色凝重,肃然答道:“你当然当得起。哪怕你修罗遮面,不露真容。但是在定远卫的所有将士心中,他们所尊崇,所敬服的那个修罗将军,只有你。你的英姿飒爽,你的勇猛无双,将永远镌刻在每个定远卫将士的心中。当然,你的凶名也会成为辽东这片土地上永远的噩梦。”
独孤芷高傲地一笑:“那是自然。所以,我这把利刃,是为了天下而挥动,长刀既出,宁折不弯。定远卫的将士们,包括你,都是我的刀身,我的刀柄,我是你们的统帅,我带领你们出来征战,我怎么可能丢下我的刀身和刀柄,独自回去呢?为天下而挥刀,我挥得开心,挥得快乐,我的灵魂宛若新生。可如果我抛下了你们独自回去做了我的大周郡主,那么我的肉体虽然活了,但我的灵魂就死了,死在了辽河畔,我就真的成为一个行尸走肉,一个浑浑噩噩只为了自己而挥刀的庸人。我不愿如此,哪怕是死,与其垂垂老矣畏畏缩缩地死在病榻上,倒不如死在战场,轰轰烈烈。”
陈翔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说:“知道吗?你的这番话,让我想起了我二哥。这让我感觉很难受。战死沙场,不是那么轰轰烈烈壮美凄惨的东西。”
独孤芷还想争辩什么,陈翔伸手作势,止住了她,继续说道:“我想到了很多话来劝你,从利害关系,从时局变化,从得失取舍,不过,二哥教会了我一点,这种情况下,说这些都没用。既然你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好吧,我不阻你,你留下吧。”
“仅此,而已吗?”独孤芷轻轻舒了一口气,缓解了方才有些激动的心情。
“又怎么了?”
“我说了这么多,不仅仅是为了向你解释,我为什么要留下来。也是为了告诉你,我一直敬重你的风骨,钦佩你的勇气,感谢你的认可,所以我对你的建议是从善如流,甚至是言听计从。但是你,你辜负了我的信任,你让我很失望。”独孤芷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伤感。
“因为我劝你回去吗?那没办法,从理智的角度来说,你回去是最好的。我就是这么一个理智的人,哪怕是为了复仇惹来这场战事,我也会理性地衡量利弊得失,少死一个赚一个。”陈翔避开了独孤芷的眼神,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
“理智?少死一个赚一个?陈翔陈季云,亏你说得出来。”独孤芷语带寒意,凛然说道:“我才意识到,打从你怂恿我帅军来辽河东岸时,你就一直算计着这一天,算计着眼前这个独挡肃慎主力,进退不得,旦夕且死的绝境局面。你利用了我对你的信任,让我陷入了这个绝境中,不是吗?”
“我?把自己算计进这个绝境,为什么啊?”陈翔笑着说。
斩月长刀,赫然横于陈翔脖颈之前。
“因为你在理智的自寻死路,你在找死!甚至毫不介意定远卫数百壮士的死活!我说的对吗?陈,季,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