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众人分宾主坐定,侍女捧出各色珍果异酒,济菜楚蔬,甘肴美馔,尽用银器装了,摆上桌子,又上来金杯玉盏,都倒满了。
李师师举杯向前拜道:“前世有缘,今晚遇到两位贵客。草草杯盘,不成敬意。”
宋江道:“行首花魁的风流声名传遍天下,在下往日想要求见一面,有如登天之难。今日竟然蒙李行首亲赐酒食,实在是三生有幸。”
李师师笑道:“员外夸奖太过,当不得此。请满饮此杯,以敬长者。”
众人饮罢,侍女将金杯重新满上。
酒过数巡,李师师说些青楼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燕青立在一边哄笑。
宋江一时插不进去话,加之肚饥,索性大吃大嚼起来。却不知那些精致珍肴,都是用来摆盘好看的,并无人真个吃。汴京青楼,向来是客人略动一点,下次再有人来,稍加添置便重新端上来。那些侍女看了,都心下鄙夷。
宋江饮酒口滑,难免解衣撸袖,点点指指,弄出些梁山泊上吃酒的动静来。
柴进笑道:“表兄吃酒从来如此,行首娘子勿笑。”
李师师道:“员外心如赤子,是性情中人,实属难能可贵。”
宋江大笑道:“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销魂之地,必是英雄之处。”
正说话间,侍女说道:“门前有两个人,一个是黄胡须,一个是黑炭头。黄胡须的还好,黑炭头生的尤为吓人,满脸是疤,在外面骂个不停,怎么说都不肯走。”
宋江道:“想来是小可的伴当,与我唤他两个进来。”
只见神行太保戴宗引着黑旋风李逵到阁子里。李逵看见宋江、柴进与李师师对坐饮酒,肚里先没五分好气,圆睁着怪眼,瞪着他三人。
李师师倒不害怕,只问道:“这大汉是谁?好似土地庙里判官身边的立地小鬼。”
众人都笑。
宋江答道:“这个是小可家生的孩儿,也姓李,和行首五百年前是一家。”
李师师掩口笑道:“和我一家倒不要紧,只是别辱没了李太白学士。”
宋江道:“别看他丑,他素有本领,能挑二三百斤的担子,能打三五十人。”
“壮士当用大杯!”李师师便叫取过大银杯,与戴宗、李逵各饮了三大杯。
宋江只怕李逵胡说一气,惹恼了李师师,便让他和戴宗仍去前面守门。
燕青扯住戴宗道:“兄长连番辛苦,请在这里略歇一歇,我跟着李大哥去守门。”说罢便与李逵一起去了,留戴宗吃酒。
宋江吃了几金杯酒,嫌那杯子小,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他也取过银杯,连饮数杯。
李师师见他吃的有些凶,不再相劝,低唱苏东坡“大江东去”词。
宋江乘着酒兴,要了纸笔来,待墨浓笔饱,花笺拂开,对李师师道:“在下乱填一词,尽诉胸中郁结,有请花魁一唱。”
当时宋江落笔,写的是一首乐府词:“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李师师反复看了,不知其意。她这里往来的一向都是满腹诗书的饱学之士,也有人写过诗词。宋江的诗词在目不识丁的人看来,或许还算首词,可在李师师看来,就太粗鄙不文了。
那时大赦时,要在七丈的长杆上竖着一只四尺金鸡,然后击鼓集中罪犯,宣读赦免文书。因此金鸡消息即指赦免的消息。
李师师心里寻思道:“虽是粗鄙不文,但有心在里面,却强过那些只知堆砌辞藻的诗文。他别的消息不等,只等金鸡消息,莫非是个罪犯?看脸上疤痕,的确可能刺过字。用包天来形容义胆,当真是头一回见——包天的不都是狗胆么。四海无人识,这多半是嘴上说说,从来没干过忠肝义胆的事。等等,他莫非是职方司做卧底的人,暗中干忠肝义胆的事,所以才没人知道?”
前文书曾说道,职方司衙门原本只有三个房头,后来增设了鬼字房,负责暗中派出人到可能成事的卧底身边,起协助、督促、监视之用。鬼字房的僚属又称鬼使,全是女子,大多出身青楼。阎婆惜就是其中的一员。她原名叫徐婆惜,去宋江身边之前,是樊楼的二牌。李师师在高世德死后,成了鬼字房的供奉。只是鬼字房本就是病秧上的一个苦果,是天子想要女子扮演一支娘子军,用来淫乐,为了遮人耳目,设了这个房头在职方司下面。阎婆惜别看后来横死,但已经算是鬼字房为数不多有所建树的鬼使了。
高世德死后不久,天子益发觉得职方司的事无聊起来,便叫自己的三儿子,执掌皇城司的嘉王赵楷一并兼任了职方司的正使。但为了取乐方便,鬼字房并未让赵楷插手,而是叫李师师做了供奉。李师师倒是有心扭转鬼字房的局面,不顾情势如此,仍是殚精竭虑。但她一个女子,终究是改不得大局,后来鬼字房改名做行幸局,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日李师师读了宋江的乐府词,心内疑虑不已,一时沉思。
宋江却不知道她是鬼字房的供奉,只立在一边,等她发问,才好把招安的心事和盘托出,顺势相求。
正此时,只见一个侍女来报:“了不得了,官家从地道中来到后门。”她冲李师师挤挤眼睛,道:“还说要视察衙门事务。”这既是句暗语,又是句戏语,是天子想要多人侍寝,要李师师预为准备。
李师师叫苦不迭,慌忙扔了诗笺,道:“真是不巧,不知为何今天官家又来了。小女子不能远送,还请恕罪。”说罢提起裙子去后门接驾。那些侍女连忙上来收拾台桌杯盘,洒扫亭轩。
柴进和戴宗想走,却被宋江拉到一处黑影中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