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莲还要换衣服,智深哪里等得及,一把提起翠莲放到背上,叫一声“抓紧了”,便挥起禅杖,往庄外闯去。
延安府地处宋夏边境,战乱多年,便是此地寻常民间护院都是能打的,比起江南那些久无战事之地的禁军还要强上几分。这些庄丁大多上过战场,练过弓矛,胆气颇壮,虽是见智深势若拼命,但并不惧怕,齐齐拿了矛来拿智深;远处还有弓手拿箭射来。
智深边挡长矛边冲,至于空中羽箭,却只能护住要害。幸好急切间弓手不多,待智深冲入人堆,便不能射了,只被一支羽箭射在肩上。智深稍稍松一口气,面前兵器总是有迹可寻,远处冷箭最为难防。这时迎面两个庄丁持了长矛刺来,智深大喝一声一禅杖把矛击飞。那两个庄丁失了兵器,急忙闪了,露出一个空隙,智深撒腿就跑。那些庄丁发一声喊便在后面追来。那些弓手已认出在智深背上是翠莲,那些弓手不敢再射。
待出的庄来,智深见往南去有条阔路,便沿路飞奔。虽然背了一人,那些庄丁脚程还是不如智深。追了一阵,雾气渐起,智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夜幕中。庄丁们只得回来报与金太公知道。
虽然后面无人追赶,智深仍然不敢停步,只是飞奔。翠莲原本已睡下,翠莲母叫门时因是自家母亲,只穿小衣。延安府已属西北,地势高寒,虽是六月,夜里也颇有些冷风,加上起了凉雾,只冻得翠莲瑟瑟发抖。智深包袱都失落在金家庄,只好脱了身上僧衣让翠莲披上。翠莲并不做假,披好僧衣,复趴在智深背上。
有人追时二人只想着逃命,顾不得其他。如今甩脱追兵,精神一松,智深只觉背上两团软肉,温热热,软绵绵,麻酥酥,颤巍巍。翠莲也有所感,扭捏下来要自己走。智深估摸追兵应是追不上了,便由了她。只是事发突然,翠莲脚上穿的是一双在屋内穿的软鞋,走不了硬路,前行极慢。行不了两步,智深焦躁,仍是背了她。
二人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便蒙蒙亮起来。智深见远处有个林子,便背着翠莲进林子歇息。
待喘息已罢,心跳平复,智深问:“金小娘子,日后且作何打算?”
日后打算翠莲能有什么主意,只想着奉母命。当时时节,一个女子孤身流落在外,多是生不如死。若不是翠莲母以死相逼,她都未见得愿意逃。
智深想了半天道:“你夫家在渭州?洒家此次来延安老种经略相公府找人,原本打算找不到人便去渭州小种经略相公府上,如今便送你到夫家如何?”
翠莲见智深不肯收留她在身边,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庆幸。她原本心智就强于一般女子,这几日连遭大变打击,好如淬火一般,更加坚韧,只觉得不管命运再怎么多变,总不会坏过在宝塔山做强盗的压寨夫人。
翠莲还未答话,智深自己先摇起头道:“不妥。你娘家对你都如此,夫家只怕好不到哪里去。不如这样,你我二人先去渭州打听一番,若你夫家是个明理的,再谈后事;若也是迂腐的,你便随洒家去五台山,定让你有个好归宿。”
翠莲嘴里轻声应了,心中却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二人商议已毕,便又上路来。
出了林子,行不得一盏热茶功夫,雾气中迎面一人骑马而来。智深心念一动,放下翠莲,上前去拦。那人大惊,急忙勒马,直到智深近前,才堪堪停住。
那人一口官话大骂:“你这厮瞎了眼么,便是要寻死,也不要往我马上撞。”
智深哈哈一笑,道:“施主莫要动气,洒家是找施主化缘来了?”
那人见是个和尚,唾一口在地上道:“大清早遇到和尚,真是倒霉。你要化些什么?”
“便是化施主这匹马,还有身上衣服,若是有银子更好。”
那人听了大怒:“你这和尚,化缘可有化马化衣服的?”
“和尚不白化你的,给你钱。”
那人连连摇头,不肯答应。
智深见话不投机,并不多言,伸手便要拉那人下马。那人从背后摸出一柄兵器搂头便打,却是一柄铁锤。智深见那锤头甚重,不敢硬挡,侧身躲过。锤子落空,那人便往回收。智深见锤势变慢,猛的伸手抓了锤头,与那人夺。那人力气不小,智深自负神力,只用了五分力,竟然没夺下来。智深又多用了两分力,仍然没夺下来,那人胯下马却吃不住劲倒了。智深怕被马压住,连忙松手跃在一边。
那汉子从地上爬起来,马还倒在地上起不来。那汉子双手托住马腹,发一声喊,便把马托了起来。智深看得性起,道:“你这汉子,倒有几分傻力气,可敢与洒家赌上一赌?”
那人平日自负力气大,听到赌字更是来了兴致,把锤头伸过来,道:“我便与你赌了,你若能夺走我这锤子,我便任你处置。你若夺不过来,便……”他见智深只有一根禅杖,还有翠莲跟着,便接着道:“便……便把禅杖和这女子给我。”
智深应了,单手拿住锤头,两人又夺起来。智深这次发了九分力,那汉子因是锤把手滑,便用了双手,二人仍是僵持不下。智深大叫,猛一下发力,不再保留,那人也如此想,只听得嘎嘣一声,却是锤杆拉断了。二人一人抓了锤把,一人抓了锤头,全都摔倒在地。
智深道:“好汉子,好力气,佩服佩服。”
那人道:“好和尚,好力气。我双手都夺不过你单手,还是你力气大。”
“不过你这马,还有衣服,洒家还是要化。”
那人道:“愿赌服输,好和尚,这马我给你。我要到延安府办事,身上有二十银子给你,衣服给我留下,不然赤条条见了老种经略相公,众人颜面上不太好看。”
智深见那汉子爽快,便答应道:“洒家也不白化你马与银子,你留下个名姓来,我日后回来延安府,再来还你。”
那人道:“我姓汤,名隆,随父亲在老种经略相公府打造兵器。马与银子我也不要,下次来延安府,可敢与我赌吃酒?”
吃酒智深自然不怕,便通报了姓名,应了下来。
智深趁机问起汤隆老种经略相公府上人物:“相公府上可有人是杨业老令公之后?”
汤隆想了一想道:“姓杨的倒是有一个,不过他是杨业老令公的兄弟,杨重训之后。”
智深心里寻思道:“历来说杨家将都是上数到杨业,杨业的兄弟都算不得,何况他的后人?罢了,还是再找找吧。”他又问道:“我有个兄弟叫九纹龙史进,他有个师父叫王进,是在相公府上么?”
“他现在改名叫王庆了,家父与他交好。不过前一阵子庆阳府那里缺少人手,借调到那里去了,听说立了不少战功。”汤隆道。
王进毕竟得罪了高太尉,老种便让王进改了名,躲避追查,也免了日后赏功出麻烦。
智深寻思道:“如此看来,洒家的确不用进延安城了,倒省了一桩心事。”
汤隆还有事,不便久留。二人当下约定日后相会赌吃酒再定输赢,辞别了各自上路。
智深把马鞍横过来,让翠莲骑了马,自己牵着马在前面走。
二人默默走了一阵,只听到翠莲低声饮泣,叫智深好生心烦。翠莲这几日连遭大变,智深自忖,若是自己年幼时有此遭遇,也难免哭个不停。
智深长叹一声,也不安慰,只管低头行路。金翠莲哭了半天仍是梨花带雨,此时路上已有零零散散行路之人,见一个高大和尚牵了匹马,马上坐了一个正在哭泣的如花似玉的姑娘,那姑娘还穿了身僧衣,无不诧异至极。
追本溯源,出家人不娶妻室,不近女色,包括吃酒茹荤,并非佛祖之意。佛祖并没有说和尚不许近女色。只是佛家认为,僧人如果娶妻近酒色,欲望太多,难成正果,即便修成了,也要花很长的时间,所以立志得道成佛的僧人便自觉抛妻别子,甚至终身不娶,净身出家,这也是管僧人叫‘出家人’的由来。渐渐地,此种自觉自愿的,出于“六根清净”而不近女色的行为,变成了佛教的一条“戒律”。
至于官府禁止和尚娶妻,最早是宋国太祖武德皇帝所定,道士与和尚都不许结婚。太宗即位后,又重申了这一规定,但惟有广南例外,称为“火宅”,后世又称“火居”。这是因为唐时六祖慧南下,开创禅宗南派,在广南一带影响极大。南派强调顿悟,所谓心既是佛,佛在心中,人一旦醒悟,立刻就可成佛。娶妻不影响顿悟,因此无妨。
延安府地处西北,离广南有五千余里,当地人哪里知道还有和尚可以娶妻的道理,因此都对智深侧目而视。只是见这和尚威猛,不敢多事。
智深一向不喜拘束,才不管他人如何看,倒是翠莲坐在马上别扭至极,如坐针毡一般,加上智深与汤隆比试力气,以她为注,饶是她平日刚强,大窘之下自怜身世,因此哭泣不停。
过去许久,智深见翠莲仍是时不时抽泣一声,终于焦躁:“金小娘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事已至此,你哭又有什么用?洒家定与你个好着落便是,你哭个不停,难不是信不过洒家?”
翠莲泣道:“大师从山寨里救我出来,又收留了我,我自当感激。只是刚才何故以我为注,与那汉子比力气?是嫌小女子累赘,便让我着落在他身上不成?”
智深分辨道:“金小娘子,你有所不知,洒家是……是茶壶煮馄饨——心里有数。和尚自幼一身蛮力,当初在汴京,一棵树都拔得起来,定不会输了小娘子。你看这匹马还有盘缠,不就赢过来了?”
“即便赢了,总是不该。恕小女子冒昧,若我是你妻你妹你的女儿,还敢如此打赌么?”金翠莲擦干净眼泪,气鼓鼓道。
“和尚自生就没见父母,也无兄妹,更无妻女,天地间赤条条一个人无牵无挂,自是不知。”
“哼,你说你无牵无挂,我便说一个人,看你敢不敢用他当赌注。你早先说要去种相公府上寻人,你从五台山来延安府,千余里路,若是那人被你寻到,你可敢赌?”
“我和那人素未谋面,只是我与他家颇有渊源,直把他当做兄弟一般,如何能用他当赌注?岂不让英雄好汉耻笑。”
“那就是了,你还有什么道理可讲?总归嫌我是个累赘。”
智深听了,不由站住,心里想:“这小娘子说的甚是有理,不说别人,便说林冲、杨禅师、智真长老、智清禅师、林冲娘子,哪怕相国寺菜园子的破落户头子‘过街老鼠’张达和‘青草蛇’李虬我都做不出来。”
“金小娘子,却是洒家冒昧,还请宽恕则个,日后我定会好好待你,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智深想到此处,对着翠莲低头合什说道。
那金家本是富户,翠莲哪里晓得江湖人士结义的常用话,便是平日看戏,也只喜欢那等文戏,只当如“生则同裘,死则同穴”等戏台上才子佳人表白一般。加上金家庄逃走前,母亲曾说过与智深做妻做妾之语,翠莲不由满脸潮红。
“不如你我二人就此结拜如何?”智深见她无话,只道她仍是不放心,便说道。
这下误会更深,翠莲顺着之前的念头,只当结拜是拜堂,而不是结义。她虽与智深相处不久,但知这和尚看上去凶恶,其实良善,若她还在金家庄,自非良配,然而转眼间自己流落在外,也顾不了那么多,而且母亲之命犹言在耳,便应了。
智深牵住马,扶住翠莲下来,正好路边有个破城隍庙,二人撮土为香,一个想着结义,一个想着拜堂,稀里糊涂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