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色略有些晚。只见庄门大开,柴进引着三五个伴当,龙行虎步,入得正厅与宋江相见。
柴进见了宋江,略唱了一诺,只称道:“端的想死柴进了!天幸今日好风,吹得押司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
宋江连忙回礼,答道:“宋江一介疏顽小吏,今日冒昧前来,还请柴大官人恕罪。”
柴进满脸堆笑,口里说道:“昨夜灯花爆,今早喜鹊噪,我就想着会有贵客临门,但猜破脑袋也了不到是贵兄来。”
宋江见柴进甚为客气,心中甚喜,脸上却不露声色,叫兄弟宋清与柴进相见了。
柴进道:“不敢动问,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勾当,如何得闲,来到荒村弊处?”
宋江答道:“久闻大官人大名,如雷灌耳。虽然之前收过大官人书信,只恨贱役无闲,不能相会。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没出息的事来。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讲江湖义气,特来投奔。”
柴进听罢,笑道:“兄长放心!哪怕是做下十恶大罪,只要来到弊庄,就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都不敢正眼儿看小庄。我这里四五十个有罪的人!”
柴进笑罢,命人重整宴席,与宋江分宾主坐下。宋清坐了侧首,李应在一边相陪。四人坐定,十数个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着把盏,伏侍劝酒。
柴进再三劝宋江弟兄宽怀饮几杯,宋江称谢不已。酒至半酣,看看天色晚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小可酒量有限,不可再吃。”
柴进哪里肯放,直吃到初更天,只吃得宋江面皮发红。柴进在后堂深处又摆下各色干果、点心,四人轻酌说话。
又饮过几杯,柴进见宋江酒劲上涌,目光呆滞,便问道:“不知兄长做下什么事,逃家在外,这番忧心。”
宋江道:“通匪!”
“我还当什么大事。不知是与何处山寨的哪个首领有交情?”
宋江叹了一口气,道:“梁山泊晁盖。他们劫了生辰纲,做下了今年天字第一号大案。后来上了梁山泊,火并了王伦。”
柴进闻言色变,所谓龙有逆鳞,虎有虎须,轻易动不得。这梁山泊王伦一事,正戳在王伦伤疤上。柴进乃大周皇帝苗裔,大宋世代国宾,少受挫折。但凡他要办的事情,很少没有办不成的,因此自视甚高。梁山泊之主明为王伦,实则为柴进。梁山泊刚易主时,人心不稳,是绝佳的反击时候。然而晁盖大手一挥,把生辰纲许多金银分给众喽啰,勉强渡过这个关口。随后等柴进得到消息,又赶上黄安围了梁山泊,片言传不到泊子里面去。待战过黄安,大胜之下,喽啰们大多被晁盖折服,人心皆定,晁盖等人已初步站稳脚跟。没了众多喽啰们,只凭柴进那十几个做头目的心腹,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根钉,给晁盖添乱还可以,但要是想重夺梁山泊,打死也战不过晁盖等人。
若是柴进带了人上梁山去,或许还有可能。然而柴家不是一般人家,别人谁落草,官府咬咬牙都能忍,唯独柴家不行。这柴家不落草时,都是历代赵家天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碍于颜面,硬生生生忍了;若是柴家有人落草,肯定是先按一个谋逆的罪名,然后名正言顺收回丹书铁劵,派出大军,灭族了事。而且梁山泊离汴京五百里不到,别看眼下官府大军远征西夏,只要柴进去那落草,官府便西夏不打了,也会调集西军精锐与柴进不死不休。
所以如今梁山泊对柴进来说,已经是个死局,连死灰复燃机会都没有。正因为此,以前一帆风顺的柴进才愈发不能容忍。这几日,庄上庄客平日聊起闲天来,连山东都不敢多提,只怕不小心走了嘴,恶了柴进。
然而这宋江不知死活,两三句就把柴进伤疤血淋淋揭开,往上洒了一把粗盐,如何让他不怒。
眼看柴进就要发作,李应连忙咳嗽一声,道:“兄长与晁盖是旧相识么?”
宋江只装作没看见,道:“岂止熟识,还是既过命又要命的交情。”
这人与人之间论交情,大多是说过命的交情;若是说要命的交情,可就是有仇了。既过命又要命,这个说法很是新鲜,柴进只觉宋江话里有话,脸色略有缓和。
李应看了柴进脸色,问道:“押司真是好闹笑,哪里有这种交情?”
宋江道:“晁盖那厮劫取了蔡京老贼生辰纲,济州府派人要去捉拿他,我冒着身家性命危险,私下里放了他们,这便是过命。晁盖却打算要我的命,派人大张旗鼓来郓城县寻我,被官府得知,得了通匪的罪名,流落在江湖上。”
李应道:“哪有这么忘恩负义的,真是白白污了好汉的名头。”
“这正应了那句俗话,升米恩,斗米仇。我兄长和他有大恩,因此成了大仇。”宋清插嘴道。
李应又看了看柴进脸色,道:“兄长放心!这小小罪名算什么,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大官人也敢藏在庄里。”
宋江站起身来,朝柴进拜倒:“若是避罪,非是宋江自夸,天底下有千百处地方可去。然而那都不是小可想要的。小可冒昧来柴大官人庄上,是想与大官人出气。”
柴进懒得去扶宋江,道:“我不愁生计,每日不是吃酒打猎,就是打猎吃酒,有什么人敢给我气受!”
宋江自己站起身来,装模作样拭了拭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道:“眼睁睁看着晁盖在梁山泊快活,大官人难道不生气吗?我要上梁山泊去,只要柴大官人助我。晁盖早晚必亡,梁山泊必然重归大官人旗下。”
柴进只盯了宋江看,宋江回视回去,都不说话,像两只斗鸡一样。良久,柴进冷哼一声,离席而去。
李应咳嗽一声,正色道:“押司说笑了,这梁山泊和柴大官人可没什么干系。”
“李兄如何当着明人说暗话?梁山泊若是没有大官人的心腹在,便割了宋江的头去!”
李应也变了脸色,道:“大官人敬你是个人物,待你做个客官。你如何混赖大官人有心腹在梁山泊上?”
宋江见李应抵死不认,便起身道:“酒吃的多了,我且去净手,躲杯酒。”
宋江往东廊尽头处虚晃了晃,随即转出前面廊下来。他竖耳听了,正厅传来兵兵乓乓的声音,杂着几句人声,正是宋清在破口大骂。骂声随即低落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