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只见一个青衣童子,来到宋江所住客房前,敲了两下门,出言道:“小童奉观主之命,请星主前去说话。”只听得莺声燕语,不是男子之音。
宋江故意不做声,捅醒宋清,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跟他们去,你悄悄跟着,不要被人发现。”
见没有人回应,外面童子接着拍门,又道:“观主有请,星主可行。”
宋江还是不应,外面童子提高了嗓门,大声叫道:“宋星主,休得迟疑,我们观主已等候多时了。”
宋江不着外衫,开了客房门看,见一个青衣女童侍立在门口。
那青衣女童见了宋江,躬身引路道:“宋星主,观主有请。”
宋江不慌不忙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不知仙童自何处来?”
“奉观主之命,有请星主。”
“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江湖上人送外号叫‘呼保义’,却不是什么星主。”
那仙童心里嘀咕:“呼保义,怎么这么熟悉?”这个念头没停留太久,只一闪而过。她催促宋江道:“不差不差!请星主起行,观主久等。有什么疑处问他便知。”
“可是何玄通何观主?”
“正是他,星主到了那里便知,无需多问。”
“观主在何处?”
“只在后面,请随我来。”
“仙童稍待。”
宋江回屋穿上外衫,又捅了捅宋清,宋清冲宋江挤挤眼,翻了个身,接着装睡。宋江拍了拍他,独自前去了。
青衣女童在前面引路,待宋江跟着她转过侧首一个角门,青衣道:“宋星主,从这里进来。”
宋江抬脚进了角门,见中间一条小路,两边都是花树。花红成片,一路上观不尽。此时一轮红日已从东方升起,照在花树上,好似镀了一层金边。
青衣引着宋江在花树夹道中时而转弯,时而上下台阶。待上到一个高坡,远望来路只见花木颜色层层叠叠,姹紫压住了嫣红,黛绿又取代了粉紫。往坡这面看,四下里花树不见了,全是茂林修竹。
宋江心中寻思道:“原来这庙后面还有这么些好风景。”
竹林中有条小路,沿着小路行不到一里来路,路两边的青竹变成了大松树,那些树只有顶部的一截长枝杈和树叶,人在下面看只有一根根的天然立柱,而仰望则是悬浮在空中的浓密松林。
继续前行数百步,宋江听得有潺潺涧水响。看前面,有一座青石桥,两边都是朱栏。河岸上栽种奇花异草,苍松茂竹,翠柳夭桃。桥下溪水从石洞流出去,好似翻银滚雪一般。
桥上立着一个道人,他长须飘飘,相貌清奇,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那道人见了宋江,稽首道:“贫道何玄通,见过宋星主。”
“观主客气,不敢受拜。”宋江嘴里说着不敢受拜,却没有躲在一旁,硬生生受了这一拜。他故意取笑道,“何观主,不知为何叫我星主?莫不是我新送我一个外号?”
“昨天晚上三更时分,女娲娘娘开天门,降下一块石碑。石碑上面写有星主来历,贫道才知星主身份,不是什么江湖外号。”
“我和女娲娘娘又没有什么交情,她降下的石碑怎么可能有我的名字?”
“宋星主若是不信,可随我去看。”
“噢,原来如此,不知石碑在何处?”宋江明知故问道。
“宋星主请随我来。”
何玄通引了宋江沿着涧边走,进了一片奇树。那树木东倒西歪,好像喝醉了酒人,站立不住,歪歪斜斜。
宋江看了,正是昨晚见到的那片怪树林。行不了两步,转眼间到了树林空地,空地上有一石碑,立在一堆虚土中。宋江细看,那石碑上都是龙章凤篆,蝌蚪之书。那蝌蚪字弯弯曲曲,宋江一个都不认得。
宋江拧着眉头道:“这要怎么看?我一个字也不认得。”
何玄通对宋江说道:“昨夜女娲娘娘感应星主在此,故而降下石碑。小道家里有祖上留下一册文书,专能辨认天书。那上面都是上古蝌蚪神字,因此贫道能辨认。等我译出来,便知星主来历细处,还有日后机缘福运。”
“哦,那小可机缘福运如何,观主可能明言?”
“天机不可泄露。”
宋江一听便明白,这是准备开始要钱的套路。他不急不忙,转身便走:“好说,既然不可泄露,那就算了。”
那观主哪想到这宋江来这么一出,急忙拦住:“星主莫急,天机本不可泄露,只是女娲娘娘以大法力扰乱天机,所以星主来历已明,可以……呃……可以吐露一二。”
“知道那一二也没什么用,我只想知道福运!”
“娘娘扰乱天机,法力受损,需重修庙宇,再建殿庭,受人间十方香火,方可明了。”
宋江笑道:“非是小可胡说,娘娘怎么偏干这种没用的事。”
何玄通道:“娘娘自有深意,非我等凡人可以揣测。”
宋江从怀中拿出一锭金子把玩道:“好说,好说!我当什么,不就是重修庙宇吗。你先说说小可来历。”
那何玄通见了金子,眼睛恨不得长出手来,脸上仍是一副道貌岸然模样道:“星主本是北斗三十六丛星之主天魁星,玉帝因星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贬下天庭。幸有女娲娘娘讲情,玉帝才收回成命,暂罚星主下方修行一世。”
“要如何修行?”
“贫道不才,已蒙女娲娘娘降下法旨,乃是星主修行传道之人,专为星主授业解惑而来。星主拜入贫道门下,在女娲娘娘庙中修行,日后必能重登紫府。”
宋江心道:“只怕要我拜入你门下是假,送钱与你才是真。”
“小可家中还有老父要侍奉,没法在你这修行,不登紫府也罢。”
“还有替身之法,星主捐一个金人,陪侍在娘娘法像前,受六六三十六年香火,早晚有贫道诵经,也算修行。”那何玄通急忙道。
“金人要多大?”
“要施主一般体量。”
“和我一般体量?让我算算,我的头约莫有十斤,头这么大的黄金约莫两百斤。我整个人重一百六十斤,和我一般体量的金人就是三千多斤!零头不要了,换成两,要三万两。一两金子按现下行价,能换十三两银子。如今银贵铜贱,一两银子能换两贯钱。三万两金子也就是八十四万贯。”宋江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算了起来。
“啊,这么多?”这个数字把何玄通也吓了一跳,他故意说要金人,是漫天要价的意思,等着宋江就地还钱,却从来没算过值多少钱。偏偏宋江故意装糊涂,非要算出来。
宋江继续一本正经道:“记得去年蔡京太师过生日,他女婿送了十万贯生辰纲,不料半途被人劫去了。如果我有那个本事的话,得劫上八次半。你说,”宋江嘴角现出一点狞笑,“我得掉多少次脑袋才能弄来这样体量的金人?”
此时林中传来两声清脆鸟鸣,宋江自幼与宋清玩惯,知他已经到了,便一拍手。宋清大喝一声,从一处高草后跳出来,手里拿着铁扇子就与何玄通厮打。
宋清这铁扇子长一尺二寸,扇骨为精钢制,扇面用人发混合金丝织成的布做成,边锋有锋利的刺刃。此扇合拢时可击可打,还能藏在腰带里,方便携带;展开时似刀,可砍、可劈,亦可上遮下挡以防暗器;端的是刚柔并济,攻守兼备,变化多端。除了防身御敌外,还能扇风祛暑,一物多用。
何玄通修道本领如何暂且不论,拳脚上却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压根不是宋清对手,几下便被宋清用扇刃逼在颈间,作势欲割。
宋江叫道:“清弟且慢,留他一条命,我还有话问。”
那何玄通本已闭目等死,听了还有缓,哆里哆嗦哭叫道:“好汉爷爷饶命!”
只闻得一阵恶臭,却是那厮屎尿已吓出来。
宋清冷笑一声,合拢扇子,用扇柄击在何玄通腿弯处,那厮顺势跪倒在地。
宋江喝道:“你这妖道,这番言词哄骗了多少银钱?”
何玄通急忙叩头,道:“爷爷饶命,小庙落成不久,只骗了附近山中愚夫村妇,加起来不过几十贯钱。”
“那等山民,土里刨食,一年到头省吃俭用,才攒些钱下来。你可真能下得去手!”
“小道这就还回去,以后再也不敢了。”
宋清道:“哥哥,这厮倒是一副好皮囊,看上去像个得道高人。不如让这庙改做九天玄女庙,留这厮做事如何?”
宋江略一思量,道:“本也无妨,只怕这厮是个反复无常的,不能为我所用。算了,还是直接打杀了罢。”
“小人全听爷爷吩咐,定忠心效力,还请留小人一条命。”何玄通磕头如捣蒜一般。
“也罢,你去换了衣服再来说话。我姓宋名江,是郓城县第一名押司,你若是有胆的,就叫人来厮打。”
“可是前不久在黄泥山剿匪,斩首无数,只叫全山黄泥变红泥的宋押司?”
“你倒是个耳目灵通的,正是我。”
“都是小人瞎了狗眼,不识金镶玉。”
“哼,好生臭煞人,你快些去。”宋清喝道。
何玄通回去沐浴,换了身道袍,又是一副道貌岸然模样。他恭恭敬敬请宋江二人到后堂坐下。但见这后堂玉鹤金炉、锦茵绣铺,不似修道之所,倒如王侯之府。饶是宋江这等经多识广的,一时也看的眼花。
何玄通笑道:“这叫做饮酒而不沉醉,见色而不滥淫,进得出得,来得去得,和其光,同其尘,出淤泥而不染,混同世俗而不沾红尘。视金玉为粪土、以红粉为骷髅,身在岩穴之间,如处七宝楼台,坐于华屋之下,俨然上无片瓦……”
“够了,够了。”见这厮口沫横飞,好似没完没了,宋江打断道,“休要卖弄聪明,你既然已经和光同尘,为何强要置办这些金玉,处处随缘岂不好?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吗?”
何玄通尴尬笑道:“押司高见,小人性喜奢华,受不得清苦,以往也有人质疑,便编了这套说辞来。”
说话间,有那身材窈窕、面容娇艳女子一身道姑打扮,前来奉上香茶。趁着宋江接盏时,那女子有意无意用玉指在宋江腕上抚了抚,宋江抬头看去,那道姑眼角眉梢都堆满了诱惑。
宋江收回目光,掀开盏盖,恰好咬盏。
何玄通恭维道:“押司吉星高照,这茶都来奉承。”
“你且说说自家来历,若有虚言,我手上不缺你这一条人命。”宋江吓唬他道。
何玄通战战兢兢说了,他是还道村本地人氏,自幼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后来当了和尚,勾引了那富家妇人在庙中私通,被逐出庙门。后来因为当今天子崇道抑佛,他便去华山玉泉院——便是上文朱武曾在那里受过晦气的道观——太虚子处学丹道,因想来钱快,便用这个法儿骗钱。
他经历也算简单,几个地方都是有来言,有去语。宋江变着法子问了几遍,都能合辙,没有脱卯之处。而且一查便知,想来不敢说谎。
宋江道:“我有两桩事,正用得着你,你若好生用心,自有大把银钱与你,不用再担惊受怕。”
“还请押司吩咐。”
宋江四下里看了看,端起香茶,呷了一口。
何玄通会意,叫那个道姑退下,屋内只剩下他与宋江二人。
宋江放下茶盏,道:“我四下剿匪,多有顽抗之徒,不晓得我麾下人马之天威。你那天魁星之说甚合我意,只是不够圆满,你设法编圆满了,然后四下传扬开去。此外我的确与九天玄女娘娘有缘,你便把这女娲娘娘庙改供奉九天玄女娘娘,再用那蝌蚪神文编出三卷天书来。你只专心做这两桩事便好,不要再骗钱了。银钱每月自有我派人送给你。”
“不是贫道吹嘘,这等事正是贫道所长,一定给押司办好,若不然押司便砍了我项上狗头去。”何玄通赌誓道。
宋江听了,紧那厮口风道:“此事对外人不可言起,只你与我兄弟二人知道。若再有第四人知,呵呵……”
何玄通自然又是一番赌咒发誓。
诸番事毕,已是巳时二刻,何玄通要留饭,宋江不允,坚持上路。随后兄弟二人出了还道村,行到一个岔路口,宋清沿小路回宋家庄,宋江独自沿着大路往郓城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