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了,徐落家旁的老鼠都已经换了一窝了,但他还住在那里。
楚煊赫掸了掸实验桌上的灰,看着那几张熟悉的蜘蛛网,声音轻柔地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在这种环境里工作,不怕哪天得点什么病,就没办法继续追寻您的梦想了?”
楚煊赫曾经给他准备了比这里环境良好十倍有余的一间独立实验室,但这个老家伙倔得很,硬是不搬。
徐落咳嗽了一声:“哎,老头儿我都这个岁数了,就不瞎挪地方了,搁这儿混吃等死,挺好!还有,找到金主了吧,我要的材料可是要耗费很多的经费。”
楚煊赫点点头,也不多和他争辩,把薛子宁救人那条微博调出来,递给徐落看。
徐落用老花镜看了许久,楚煊赫也不多打扰,像第一次来这里一样把玩着那些瓶瓶罐罐。
徐落看完之后把手机还给楚煊赫,并没有言语,而是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楚煊赫拍了拍徐落的肩膀:“没什么想法吗?这不是你一直想看到的吗?”
徐落摇摇头:“哎,这些事儿我不早就知道了吗?”
楚煊赫笑了笑:“还以为你会重新激动一番呢,说不定科学界那些食古不化的泰斗会请你这个大能人出山呢。”
徐落摘下手套和花镜:“哪来那么多的激动啊,自从见到你的本事之后,这个世界空前绝后最伟大的科学家就已经确定了,那就是我。”
徐落这句话说得平淡无奇,只是兀自继续工作,楚煊赫狂笑起来,像他这么喜爱伪装的人,只有在徐落面前才能如此放飞自我。
因为他视徐落为知己,他这时突感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古话说得确实没毛病啊,这个老人和他越来越像了,都越来越像黑暗里行走的精灵,只不过徐落的年龄更大一些而已……
***
如果一个人跟你说看见鬼了,可能这个人刚从精神病院出来不久,还有后遗症;有几十个人说看见鬼了,有可能是精神病院的门卫喝多了,门儿没锁住;但如果有成百上千的人说看见鬼了,那就是真看见了……
很不幸,薛子宁现在就是那个鬼。
他无法解释自己是如何把几千袋的装修沙袋从千米以外的地方瞬间转移过来的,这事儿也是他第一次干呀,让他给个解释,他怎么给呀?
于是学校只能让他带薪休假,唯一的好消息来自那个被他救了的研究生,大难不死后,奋发图强,突然发觉了人生的美好,决定不再寻死,要为国家的科研事业发光发热。
他这一跳,没把自己跳火,却把薛子宁和文曲学院都跳成网红了,疯狂占据微博热搜第一第二名,而且居高不下。
这段时间,薛子宁闭门不出,每天只能跟张乾宇诉诉苦,而且老张刚刚入职,任务还有不少,哪有那么多时间陪这个小怨妇唠家常啊,方平也有事业,往常这种没人搭理的时候,好歹还有小宁陪着自己,不过这次可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薛子宁看着电视里的苦情剧,心思却完全不在那荒诞的剧情上,叹了口气说:“哎,好久没有这么孤独的感觉了……”
说完握着护身符的力道又加了几分,一阵敲门声响起,虽然薛子宁现在孤独寂寞冷,但这个时候有人来拜访自己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于是压低嗓子,故作女生的音质说:“谁啊?”
外面的人却把嗓音提了不少:“警察,来抓你的!”
听到这个薛子宁的反应本来应该是收拾收拾家当赶紧跑路了,但却毅然决然地把门打开了,不是因为他觉悟有多高,只是外面这个嗓音他实在太熟悉了,于是瘫在沙发上继续闭目养神。
凌晏进来之后指着薛子宁笑个不停说:“你还学女生说话,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笑完坐在薛子宁身边边剥橘子边说:“用得着这么害怕吗?你是救人,又不是杀人,不就是不小心受到媒体青睐了吗,至于吗?”
薛子宁翻起身来:“你说至于吗?我都这么惨了,你这个大罗金仙不帮我想办法,还来吓我……对了,你这么个公众人物,不会有狗仔跟着你吧?”
凌晏吃了一口橘子,拍了拍薛子宁的肩膀:“别慌呀,小学弟,你现在才是舆论风暴的中心,哪还有人关心我这个过气作家呀?”
薛子宁尴尬地笑了笑,凌晏看着电视剧里的苦情剧:“你还好这口?算了,我来呢,就是来慰问一下现在你受伤的小心灵,顺便给你个建议,换个工作。”
薛子宁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凌晏甩了甩头发:“你呢,这件事已经不可能有什么合理的解释了,那些瞬间移动的沙袋是最好的证据,从此之后也不可能安安分分地当一个辅导员了,而对于这种恐怖的力量国家只会有两种处理方式。
第一,你沦为实验室的小白鼠,被开膛破肚,为生物学做出伟大的贡献;
当然,还有第二种,那就是……为国家做事。换句话说,去和张乾宇他们做同事,不过你可能更高级一点儿!”
薛子宁把嘴巴张得老大,凌晏说的这些他还真从未想过,自己也没有什么惩奸除恶的大理想,不过现在听起来,这确实也不失为度过如今这种尴尬局面的一个好办法。
薛子宁惆怅了一会儿,跑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很呆萌地看着凌晏说:“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凌晏把包拎起来,戴上墨镜,很帅气地说:“跟姐走!”
薛子宁也是没什么办法,只好变成凌晏的小跟班,走出大门的时候,还是畏畏缩缩地观察着周边的动静。
凌晏看到他这样,也不禁笑出声来,赶忙凑过来挽住薛子宁:“走吧,没那么多事儿!学校对你还是很好的,住址一直没说出去!”
听到这儿,薛子宁总算松了一口气,跟着凌晏上了跑车。
然而凌晏的目的地却把薛子宁吓了一跳,他声音虽小,但愤怒的情绪却丝毫不逊于大吼大叫:“你把我带学校来干嘛?这不是送死吗?”
凌晏打开车门:“因为……这里媒体最多啊!适合你发表新的就职演讲!”
薛子宁尴尬得很,但还是在凌晏的推搡下走进了校园。
薛子宁出来的很急,随便穿了一个黑色的半袖加一条灰色的长裤,不起眼得很,不起眼到薛子宁从记者堆里走进去,他们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他。
薛子宁无奈地对着凌晏笑了笑,降下音调自言自语道:“现在这些狗仔可真不敬业。”
薛子宁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离老远就能听记者的各种问题,走近一看,发现形形色色,各路神仙把童昕诺为了个水泄不通。
童昕诺也是宁死不屈,无论这些人怎么套薛子宁的住址,都没说出去。
薛子宁鼻子一酸,猝然之间还有点儿感动,走到人群中,薛子宁出现在童昕诺眼前的一刻。童昕诺差点儿没高兴地蹦起来,看得出来这两天也是备受媒体强大力量的摧残了,薛子宁将目光从每一个记者身上扫过:“我……就是薛子宁!”
众记者呆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铺天盖地的问题就蔓延过来,薛子宁有些招架不来,把目光投向凌晏的方向,凌晏对他做了个fighting的动作。
薛子宁苦笑了一下,整理思绪,开始从容地回答问题,其中七零八碎,没什么营养的问题居多,但意外总是有的,一个记者突然发难:“您能再展示一下那天的手法吗?”
薛子宁一下懵了,上次事件之后,小宁还没有调息好。自己现在就是个屌丝,于是挠挠头,愣愣傻笑说不出话。
这时候凌晏摘下墨镜,再走到人群当中,也引起了一阵轰动。
凌晏指着薛子宁说:“薛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只会在别人有难的时候才会动用自己的特殊能力,所以在现在这样的场合,他是不可能施展的,所以,大家见谅!”
说完冲薛子宁笑了笑,薛子宁连忙和着凌晏说:“是这样的!”
采访历经了很长时间才结束,记者确实很喜欢让事情更畸形和迷幻一点,所以应付他们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等到记者走后,薛子宁呆呆地看着凌晏:“今天谢谢你啊,不过这样真的会有公安部门的人找上门来吗?”
凌晏拍了拍薛子宁的肩膀:“没事儿,相信我。他们会来找你的,走吧,过两天就成大人物了,不得请学姐吃吃饭……”
薛子宁干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什么开始,自己和凌晏总会有这种默契,他已经很久没感觉到凌晏这么美了,也许是最近的风浪让他又回到了大学的那种莽撞岁月,心绪也年轻不少。
凌晏回眸一笑,轻轻地说:“怎么不走啊?”
这一瞬回眸眉眼弯弯,右眉尾的那颗痣,美得令人沉醉……
不出凌晏所料,第二天瀚海市市市长,瀚海政法机关的首脑一起来薛子宁这80平米的小房子做客。
市长是大忙人,和薛子宁谈了谈政治觉悟,照了照相,又亲自送了一面见义勇为的锦旗,匆匆忙忙就走了。
不过那位政法机关的首脑似乎并没想就这样匆匆离开,待到所有媒体散去,这位老人抓起茶几上的一把瓜子,兀自嗑了起来。
薛子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观察着,老人约莫60多岁,虽然没交代自己的名字,但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听出来老人姓唐,按市长的话来说,这是瀚海市政法界一手遮天的人物。
这人虽然穿着警服,但胡子没刮,眼角的窝陷很深,皱纹覆盖全脸,头发也乱成一团,说好听点儿是其貌不扬,说难听点儿就是丑,总之没有什么警界先锋的威严和气势。
薛子宁这时候又想到张乾宇那嬉皮笑脸的形象,深深叹了一口气,心里暗道:“看来人不可貌相说得没毛病呀!”
老人嗑完了瓜子,伸出满是老茧的手,露出微笑,脸上的皱纹聚在了一起,显得更加……其貌不扬了。
他的声音方言味道很浓,要不是薛子宁最近接触这些学生家长多了,可能还真听不太明白这位长官的话。
老人似乎也感觉身上不太洁净,捋了捋有些发油的头发,笑着对薛子宁说:“小伙子,你觉得现在的瀚海市够太平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薛子宁无言以对,只好点点头,声音轻微地说:“还……还好吧!”
老人将目光转向窗外,点燃了一根香烟,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只是表面现象,在我看来,现在安宁生活的烟火气息下面隐藏着的只有暗流涌动,险象环生。这瀚海市啊,就是个魔都呀!”
老人言语间愈加慷慨,眼中的血丝也崩出来,又将目光看想薛子宁:“所以当我听说你的事情之后,我心里除了对你的欣赏之外,还有无尽的惴惴不安。像你你这么可怕的力量,今天可以救人,也许明天就能杀人,所以我……”
老人眼眸微闭,突来的压迫感让薛子宁喘不过来气,这和刚才那个衣冠不整的破落者形象完全不相符,薛子宁只好结结巴巴地勉强回应:“我……我不会的……”
老人并没有继续施加压力,而是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如果我邀请你当特别行动组的组长,你有兴趣吗?”
薛子宁一看事情终于发展到正轨上了,忙说:“我可以的!”
老人嘴角上扬:“很积极啊,看来之前早有准备。但你要明白,你今后面对的可不是小偷扒手这些琐事了,而是真正的怪物们,今天你这么爽快的答应,日后可不能爽快地反悔哦!”
薛子宁尴尬地挠了挠头:“虽然我对警察没什么兴趣,不过现在这件事儿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这样做可能是最好的办法。”
老人哈哈大笑起来:“看起来,老天还是有眼的,把这样超脱世俗的能力给你这样的傻瓜!”
薛子宁也不知道这人是在骂自己还是在夸自己,也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老人站起身来,对薛子宁说:“在学校处理完交接之后,随时去警局报道吧,我不会公开这个消息,同时也会使用强硬的手段把你这件英雄壮举编造成一个想爆红的小丑自导自演出来的闹剧,尽最大可能降低舆论的进一步发酵,这样也会有利于你的工作。”
老人向门口走去,转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年轻人,还是要给你一个衷告,万事皆有法,你的思想决定你身处何方,不想受地狱之苦的话,就一直善下去吧……”
薛子宁看着老人离开的方向,他突然意识到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种人,他们真的以天下人为己任,这个瞬间,他萌发出一种想法:当个警察也挺好……
***
正午时分,刚刚拜别童昕诺她们这些同事,薛子宁也说不出来什么滋味,想想自己半年不到就换工作,还真是任性啊。
凌晏开车来接他,下车之际,薛子宁尴尬地笑了笑:“哎,看来话不能说太死,我还以为这辈子不用再去公安局这破地方了,没想到,以后估计天天都得去喽!”
凌晏拍拍薛子宁肩膀:“去当官还不好啊?小学弟,我看好你!”
薛子宁呵呵笑了一声,和凌晏说了再见,走向这个本与自己毫无相关的神圣之地。
一入警局,墙壁上刻着的入警誓词赫然在目,宛若苦胆入喉,时时刻刻提醒着每个警察不忘初心——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坚决做到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矢志不渝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捍卫者,为维护社会大局稳定、促进社会公平正义、保障人民安居乐业而努力奋斗!”
这些话很慷慨,很令人钦佩,但像这样怀揣抱负和正义的良言平时见的也不少了,本不该有什么情绪上的起伏,但配上现在这样庄重的氛围,薛子宁情不自禁地做了个极不标准的军礼。
伫立几秒之后,走进警局,一个身披警服,看起来很油腻的发福中年人弯着腰走到薛子宁身旁,笑盈盈地说:“您就是薛先生吧?唐老介绍来的那个高手,对吧?”
薛子宁忙摆摆手:“没有没有,高手我可不敢当,我什么都不会,还得靠你们提携才是!”
中年人微笑着说:“诶,您的事迹我都听说了,如果您都算不上高手的话,这世上还有谁是呢?再说了,唐老介绍来的人怎么能差啊?”
薛子宁尴尬地笑了笑,没做什么反应,不过他今天终于明白,即使在公安局这样刚正不阿的机关里,也免不了有这样的溜须拍马,见风使舵之徒,社会现实之悲哀,令人痛惜。
薛子宁不想再听这些客套话,就问道:“我应该去哪里报道,劳烦您指个路。”
中年人忙说:“诶呦喂,您这种身份的人,还报什么道,我们局长和警局的员工都在会议室等着呢,您跟我来吧!”
薛子宁笑了笑,就跟在中年人后面,警局不大,会议室更小,不过5,6人坐在桌边,剩下的人都围在大玻璃窗外看着热闹,那中年人吼了一嗓子:“让开,挡着贵客道了,一帮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薛子宁从人群中走过,略显尴尬,感觉自己像个动物园里的猴儿一样,被人看了个遍,所以把头微微低下,不敢作声,那中年人一进去就帮着薛子宁把椅子从桌下拽出,低三下四地说:“您请坐。”
薛子宁安静地坐下,没多说话,那中年人则坐在了桌旁最后一个空位上,而坐在中年人对面的人,薛子宁还是印象颇深的,正是白鸿。
白鸿似乎也认出了他,两个人点了点头来互相打了招呼,而坐在薛子宁着对面主位上的是一位英气十足的中年人,看起来身形很高,头发有些长。
他站起身来,对薛子宁做了个军礼:“瀚海市公安局局长顾智宇,代表全局132名员工对薛队长的到来表示欢迎!”
声音抑扬顿挫,慷慨有力,听起来有一种一把手该有的磁性。
薛子宁愣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无论是屋内的这几位大佬还是玻璃窗外的员工都对着敬军礼,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忙站起来回了一句:“别这样,都一家人,这么见外呢?”
听到这话,玻璃窗外的人都笑开了锅,顾局长对着外面喊了一声:“严肃一点!”
大家都是警察,纪律严明,瞬间就都安静下来,薛子宁也感觉自己说的话有点蠢,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他想过自己是来当官的,但他从来没想过,警局会对自己如此重视。
薛子宁有些迷茫,之后的路该怎么走,他毫无头绪,像个飞不动的蜜蜂,在花丛里孤独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