堰水市,堪称东冀历史最悠久的省市,堰水之南,有一山,山名箜篌,堰水之北,有一寺,寺名无心。
这一南一北,一山一寺,震慑了千百年的东冀江湖武林。
这样一个尚武的城市,在面临碧眼肆虐的境况时,单论心态而言要比其他发生灾情的地方要好很多,毕竟这里千百年来受到两座武林巨擘的照顾,少有灾难,也铸就他们了潜意识中天不怕地不怕的彪悍民风。
而当代两位掌门也没让众人失望,箜篌山女子太极宗师洛非烟三年前循古礼,塑家风,一袭白衣上高楼,以女子之身将十二位竞争者浩然胜之,名正言顺挂帅一宗之主。
纵使是这样仍是备受非议,毕竟女子掌武林,在世人眼中终究是不入流的安排。
但此次碧眼灾祸,洛非烟开仓放粮,救济灾民,主动向无心寺住持阔庭方丈提出以连山水街为界,各保一方安康,颇让人刮目相看,生出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的惭愧话。
她每日抱拳玉立于箜篌山之上,身后三千弟子练功声朗朗入云霄,如今声望丝毫不输佛门泰斗所在的无心寺。
***
堰水之北的一间佛堂里,一位年约四十的僧人端坐原地敲着木鱼,执木鱼椎要用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但此人姿势略有偏颇,倒不是因为他不够熟练,从敲击的力度和声音上来看,一听便知是个修行多年的老资格了,只是因为他右手缺了几根手指,恰好便是本该执木鱼锥的那几根。
佛堂外一个带着拳击手套的小僧怯懦懦地走到中年僧人身旁轻声说道:“那个医生醒了。”说话间可以清晰地看到小僧手套和袈裟上淋淋的鲜血。
中年僧人僧眯起眼睛,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实在令人毛骨悚然:“带上来吧。”
那个小僧向佛堂外的几个师兄弟施了个颜色,拖进来一个男人,年纪容貌都不好评判,因为这男人的脸上全是血污与肿胀,整张脸已经扭曲地不成人形,男人向身前的僧人碎了一口,一颗牙齿从中年僧人的脸庞滑落,然后发出有些痴狂的笑声,押解他的僧人见状一拳打在男人的脸上,老僧先擦了擦脸上的血污再伸手制止,轻声笑道:“算了,卉生,沙袋打坏了可就练不了功了。”
那个被叫做卉生的小僧人点了点头,收起了自己的暴行,粗鲁地把男人的位置摆正,又附在男人耳边说了几句威胁的话便端正地站在他身旁,那男人很是有骨气,还是带着浓郁的嘲讽味笑道:“顿鸿大师,您今天又有什么屁话要对我说?”
顿鸿双手扶着有些发麻的双腿,站立在佛像面前,仅有的七只手指紧紧抱合着,边念佛经边问道:“谢医生,你为什么要放走那些难民呢?要知道,如果不是卉生发现的早,他们可就喝不上救济粥了,那样对于这些食不果腹的人们来说岂不是天大的噩耗。”
谢医生用手锤在地上,他的声音很虚弱,但并不苍老,怒骂道:“救济粥,我呸,我早就听到了,那里加了能把人变成碧眼的激素,我只是不甘心,还是晚了一步,没救下他们。”
顿鸿然从佛像下的抽屉中拿出一支雪茄抽起来,半蹲在地上,活脱脱一个黑帮大佬,哪有一点刚刚的高僧架势。
这个顿鸿,乃是无心寺现任方丈阔庭的小徒,入寺以来,可以说吃喝嫖赌,无恶不沾,几年前去赌博被人斩断几根手指,却不知廉耻地编出个喂食流浪狗的当代感人小故事。
后来晏宁碧眼成灾,他也从雷店的人手中接下了堰水卖酒人的活。
计划启动后,囿于堰水嫉恶如仇的民风,主动来“买酒”的人实在少之又少,于是在阔庭大师接受洛非烟的建议后,顿鸿便盘算了计划,主动向师父请命饮食处理这一方面,然后安排自己的弟子亲信向难民的粥中添加被称为酵母的α激素,用这样的手段来快速扩充碧眼的数量。
顿鸿拿着雪茄向谢医生的脸边烫去,边烫边问身前冒冷汗的卉生:“那些人可都喝下了?”
卉生点了点头,指了指谢医生,回答道:“这第一波的难民只有这个人还未服下酵母了。”停顿了一阵接着问:“那他要怎么处理,是直接杀掉还是逼他也喝掉酵母?”
顿鸿将谢医生后脑的短发拧成一个小辫,拖拽着在佛像旁的蒲团边绕着圈,然后笑着说:“这样吧,我记得他有个妻子,你先喂这个不知好歹的男施主喝下救济粥,然后再把他和他的妻子关在一起,不给他们吃稳定剂,看看他们纯真的爱情到最后是谁生谁死?”
顿鸿甩开谢医生,走出佛堂,卉生则是招呼了几个师兄弟走到谢医生身边,硬生生掰开他的嘴巴把粥灌了进去,谢医生眼神有些空洞,这空洞中满是绝望,像只迷途的羔羊,好像在说:“如果我不多管闲事,是不是就不用受那么苦了,反正结果也什么都没改变,大家还是都变成碧眼那样的怪物了。”
想着想着又呜咽了起来,身形不断向佛像下的桌檐移动,他想撞死,但有人控制着他的身体和头颅。
他想死,但死不了……
无心寺正堂,佛门第一人,年逾八十的老方丈阔庭坐在香炉旁静静打坐。
他算不上什么得道高僧,论武功,论人品,他都对不起佛门泰斗这样的赞誉,他本来准备到60岁就把自己的工作移交给徒弟,但等到自己的太孙子都问世了,他还是在这里吃斋念佛,有苦说不出。
他直系的三个弟子没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大徒弟顿凌很孝顺自己,但实在才疏学浅,武功更是稀松,在后生们眼中,也是个没品行的混蛋,让他当住持,实在难以服众。
二徒弟顿号,堪称几百年来无心寺最具天赋的武学怪胎,但坏就坏在这个怪字,他的性子过于离经叛道,即使现在那些考究的旧俗越来越少,但佛门净地,终究不能太过随便,再加上几年前出走无心寺,如今音讯渺茫,自然当不上这个继承人了。
至于小徒弟顿鸿,他不仅脑子活络,也很刻苦,论起来对于无心寺的内功心法掌握也是颇深的一位,但心计城府总是让他这个当师父的放不下心来。
不过就这三位弟子来讲,更适合掌门之位的还是在年轻一辈弟子中颇具威望的顿鸿,所以此次救济灾民,他也以闭关为由,让小徒弟放手去干作为历练。
忽然听闻敲门声,老僧徐徐起身,虽然已年逾耄耋,但受益于佛门典籍心法的功效,身子骨矫健远胜十七八的小伙子,开门一看,那是一张脸。
大弟子顿凌的脸。
脸下无身,空余一头颅。
阔庭脸色突然爆红,五官仿佛挤在一处,陡然捏碎手中佛珠,四只手指向持着顿凌头颅的弟子奔去;
无心寺绝学之一,淬金指,四重指力!
那弟子直接从原地飞出数十步,横尸在无心寺正堂前百级台阶上,阔庭方丈轻呼一口气,抱紧大弟子的头颅,双脚下牟足力气,身上自成紫金圣佛之气,拿起打坐蒲团旁的禅杖插在地面上,眼睛中凶光毕露,目光直射正堂外沿。
他看到一片苍茫,一片苍茫的绿眼珠。
阔庭双手开始有些颤抖,因为这些台阶上的人,他全认识,这些都是前几日的前来避难的难民,他还亲自为其中不少人发放过粮食,他听说过碧眼的可怕,在失控时就如同没有思想的丧尸,无情无欲,只剩下对于杀戮的渴望,但眼前这些人,目光中还有柔和,有胆怯,有苦闷,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还有自己的思维,但他们……现在却要杀前几日收留自己的恩人。
一把刀疾驰而来,划过阔庭方丈的紫金佛身,发出嗡嗡的哭诉。
他还记得这个挥刀的男人,他好像有个八岁的女儿。
又一把刀疾驰过来,他也记得这个面相刚毅的中年人,他曾把粮食分给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妇人。
阔庭将顿凌的头颅放在身侧,盘坐于地,双手合十,轻念超度所用的佛经,紫金佛光直入云天,佛气笼罩全身,自成一道屏障。
阔庭大师开始思考,人心向恶,人心向善,人心所向究竟为何物?
人心向恶,恶在磨刀霍霍;
但这人心向恶背后,这磨刀霍霍背后,所惦的是八岁女儿的生死,所记的是羸弱人的性命。
人心向恶背后,原来是大善!
阔庭大师仰望天上星辰,轻叹道:“我想,这些人不该死,老衲,悟了。”佛光开始渐渐暗淡,碧眼手中的刀砍在方丈有些龟裂的皮肤上,流出一行行热血,阔庭大师仰天大笑,一阵阵金色波纹从飘舞的血滴中爆射出来,洋溢了无心寺的这一方天地。
佛曰:净蚀
所有碧眼都猝然停在原地,就如同时间空间一齐定格住了一样。
阔庭大师脚下惊现一条黄金之路,直通一个黑暗的角落,黄金之路的尽头,是顿鸿,绿眼睛的顿鸿。
囿于隐藏自己的身份,之前没办法吃下他所谓的酵母,但如今发动叛乱,自然是能让自己变得多强就让自己变得多强了,顿鸿轻蔑一笑:“老师还真是令我大开眼界,看来您所谓的佛家四曰是真实存在的天人手段呀,之前还以为是您虚构出来的大话呢!”
阔庭摇摇头:“佛家四曰超凡脱俗,我这样的资质强行使用的确是逆天之举,但老衲有一问,不得不问你,所以即使将自己仅剩的这些微末阳寿献祭出去,也要问。”
“问吧,看在你我师徒一场,我会留您全尸的。”
阔庭大师慢慢抬起自己苍老的眼眸:“我想问你,为何要出家,为何要为僧,为何要污我佛地?”
“你这问题,我该怎么回答?一时兴起罢了。”顿鸿不耐烦地打着响指。
阔庭双手合十,大声吼道:“老衲啖百苦而晓因果,原来万法皆枉然,本以为做了天大的善事,没想到到头来却是遂了恶魔的意愿,我……愧为僧呀……”
顿鸿早就听不进去阔庭叽叽歪歪的废话,用左手的三根手指捻住佛珠,向阔庭右肩轰去;
淬金指,三重指力。
本就佛身被毁,又自损阳寿释放神迹的无心寺住持阔庭早就已经支撑不住了,顿鸿的淬金指触碰到阔庭身躯时,一串佛珠也应声爆裂开来,一颗颗裂开的佛子从阔庭的身躯中穿过,留下一个个空无的血洞,与此同时;
佛家四曰之净蚀
破……
人数高达三百的碧眼难民全然苏醒过来,再次冲向曾经为他们乘粥放饭的老方丈,他们并不情愿,但他们亲人的生命握在顿鸿手里。
阔庭开始闭上眼睛,回顾自己一生,回顾去年老伴去世前的一字字唠叨,回顾儿子得了重病时自己也放下高僧架子和平常父亲一样痛哭流涕,回顾自己孙子结婚的时候还高兴地喝了二两红星,回顾太孙子出生时给他买益智的积木玩具,突然笑出了声,看起来,他就不应该出什么家,当什么僧,真是蠢呀!
今晚经历了太多,身体由于长期练武而极度康健的老人也有些累了,主要是心累了,心累了,那就死吧,反正……
佛家从不问长生。
无心寺当代住持,八十三岁的佛门泰斗阔庭大师圆寂。
此夜无圆月。
“还是来晚了一步呀,臭老头。”一道光影从远处飞射过来,扬起漫天沙尘,走的是佛家苍雷步,穿的是无心寺僧袍。
此人一鬓黄髯,此人法号顿号。
无心寺房梁上,有两位女子,一人白发若雪,澄澈蓝眸,若火的红色紧身衣穿在身上,手中银刀熠熠,另一人穿着灰色呢子大衣,在微微发冷的秋夜裹紧衣衫,看着人畜无害。
顿鸿身为堰水市的卖酒人,自然对碧眼世界的事了解颇多,现在的敌对阵营里,除了决议总长沈宇桓定义的那几位青字专员之外,最有名的就是一个三人组织,被业内戏称为“杀颜团”。
这三人从南杀到北,从凶狠程度上来说,可比什么绥棱战神,青染先生啥的要狠上百倍,不过顿鸿确实没想到这“杀颜团”其中一个竟然是自己的二师兄顿号,于是紧了紧眉头,佯装上前行个礼,微笑道:“师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顿号大师同样微笑着摸了摸顿鸿的光头,但这微笑只停留了片刻,马上就转眼成嗔怒,同时掌中金光爆开,伴随着佛光留下的还有一行行的鲜血,血珠滴落在石阶上,这上面今晚已经染上无数人的血了……
佛光抚顶。
顿号看着渐渐摊到在地上的师弟,轻声说了句:“别乱套近乎了,我认识你吗?”
碧眼们看着已经死绝了的首领顿鸿,纷纷恐慌了起来,这时慌乱的人群中一个声音吼道:“快杀了他们,别忘了,你们的女人和孩子还在我们手里!”
顿号觅着声音的踪迹一跃而上,大约一秒的时间,刚刚说完话的顿鸿座下首徒卉生的胸口就被贯穿,顿号怒骂道:“妈了个巴子的,作为徒弟,就跟你师父一样做个伪君子呀,干嘛学那些真小人的口吻在这儿威胁别人。”
卉生用最后一口气笑道:“你们完蛋了,稳定剂已经全部让老师销毁了,你们都会死在这些家伙手上。”
顿号并未多看这个小丑一眼,只是转身看着台阶上的碧眼们,捻了捻自己天生的黄髯,眼中有一丝道不尽的苦楚。
鲜血洒在碧眼们的脸上,本就没丧失理智,保留着人性的新生碧眼们纷纷跪倒在顿号脚边,哭诉着他们的无奈和不甘,一些站在顿鸿对立面的寺内武僧弟子也把无心棍架在那些发动叛乱的碧眼身上,局势的翻转令顿鸿的爪牙们不知所措,纷纷逃亡。顿号朝房梁上的两名女子使了个眼色,宿雨晴瞟了一眼希尔说道:“这次你动手吗?”
“说了不杀人就不杀人呀!你这丫头怎么总问呀!”希尔一脸不耐烦的说道。
“那把刀借给我一下。”
希尔金斯点了点头,然后把手中的四象银刹随手一撇,然后嘟嘟嘴说到:“真是的,本来四把都是我的,现在越送越少了。”
宿雨晴向前小跑,古式寺庙建筑上的瓦砾声声作响,在奔跑的过程中接过银刹,舞起双刀,熠熠生风,几个闪跃奔袭到叛逃武僧的身旁,双刀在手中交错,斩出几道流离的光影。
同时脚下驭起苍雷步,灵巧地躲开刀刃砍在无心棍上崩解的木屑,辗转腾挪,姿态极其优美,每一次切割都极其地利索,还没来得及注射α激素的武僧们哪有招架之力,瞬间死的死,伤的伤。
反观宿雨晴身上,愣是一道血迹没留下,按原路径返回房梁,将染着红的银刹甩给希尔金斯,然后朝着顿号的方向点了点头,希尔金斯则是冲着宿雨晴竖了个大拇指,毕竟晴妞儿这结合了她和顿号各自优点的身法武功实在流畅干净,让人叫好。
顿号面向师父的尸体,双手合十,微微低头颔首,念着佛经,他嘴中错误很多,但身旁一些通晓佛理的弟子并没有指出,只是安静地看着这场不太合规矩的超度。
这场新一代佛门第一人带给老一代佛门第一人的超度。
顿号将希尔金斯和宿雨晴聚过来,让她们押着还活着的反叛武僧找到碧眼们的家眷,自己则是将碧眼集中在无心寺的一个无窗的偏堂内,安抚情绪后,走出堂外,锁紧大门,轻轻颂念一阵佛经之后,将准备好的火把扔向偏堂,转身走远,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撕心裂肺的哀嚎。
刚刚找到并释放了家眷的希尔金斯看着燃烧得正旺的大火,赶紧吩咐宿雨晴找人救火,自己则是带着怒气走到顿号身旁,用手重重地推搡了一下他,骂道:“老秃驴,你他妈疯了?干嘛烧死他们?”
顿号大师眼中也噙着泪水:“不烧死他们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你有办法救他们吗?我们手中又没有稳定剂,这些人终究还是会失控。”
希尔金斯瞪圆蓝眸:“我是没有,但你怎么确定这泱泱一个东冀,泱泱一个世界,就没有人有办法吗?再说了,这些人并没做错什么,即使之前面对那些混蛋你也没有这么大规模的屠杀呀,难道就因为这次受害的人是你的师父?”
顿号摇摇头:“这就是我们的误区,我也认识到了我之前的错误,以后的碧眼,老衲见一个便杀一个,这才是真正的渡。”
“渡你大爷!渡是救人,不是放火!你年龄也不小了,算得上个得道高僧了,难道就不怕这些碧眼的亡魂来找你索命吗?”希尔金斯又一次激动地把顿号推倒在地上。
顿号并没有对希尔的举动报以火气:“这的确是渡,只不过有些渡是正渡,有些渡是邪渡,却皆是渡。我师父最爱说的一句话,佛家从不问长生,老衲又怕哪门子恶鬼索命呢?”
顿号站起身来,正了正僧袍,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笑了笑说道:“算了吧,我刚才解释的这狗屁道理老衲自己听着都别扭,这三千世界,万物皆有源法,不对,万物皆有源法吗?这恶魔种下的因,必须用恶魔的方法来结果吗?我是对的,还是错的?在放火的瞬间,我是问心无愧的,但不瞒你说,现在老衲有些后悔了。”
顿号哼着小调向前走去,站在泣不成声的希尔金斯身后的宿雨晴拍了拍她的肩膀,两个快30的女人抱在一起,哭得像两个婴儿。
佛陀杀人后,杀手为人哭。
这世界,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