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人从昨日开始便在这贫瘠的黄土地上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上面放着几瓶好酒,几碟花生米。
这里距离瀚海的直线距离还有一百公里。
左边坐着的老人看起来是昨日喝多了,敞着衣服倒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右边坐着的老人不知是酒量上佳还是醒酒够快,在一旁拿着针线织着漂亮的毛线鞋。
左边的老人,是绥棱风掣刀第72代传人杨鸿。
右边的老人,是瀚海悠扬剑第40代传人崔震庭。
两个老人截然不同,一个使刀,一个用剑。
自古以来,用刀的和用剑的脾气就不对付,用刀的说自己是“百兵之胆”,腹诽用剑的招式华而不实,没那股子猛劲;用剑的说自己是“百兵之君”,腹诽用刀的招式过于刚猛,只攻不守,不懂变通。
总之就是谁也看不惯谁。
但杨鸿和崔震庭除了这些老生常谈的分歧外还有更看不惯对方的地方。
比如你在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问他们知不知晓风掣刀和悠扬剑,他们大多会说不知道。
但若这个人对武林尤其是兵器这方面的事稍有涉猎,就会觉得风掣刀这个名字很耳熟,而悠扬剑还是摸不着头脑。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也不复杂,风掣刀杨家从杨鸿老爸那一辈开始,就广开门路,到处招揽生源,门面和风掣刀这个金字招牌都做得越来越大,杨家尤其是杨鸿这一代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杨鸿本人股票,理财,基金什么都捣鼓的明白,据传说他家的豪宅有好几千平,家里私人游泳池都有两个,深水区浅水区都分好了。
在东冀,除了以武学为风气的堰水市之外,就是这绥棱风掣刀的名声足够响亮。
崔震庭却全然不同,他们崔家悠扬剑一脉单传,秉承着练好自己的家传功夫的想法,不爱和人计较得失长短。
他崔震庭也从不宣传自己,武林中人的聚会他每次都会去,但从不上台讲话,在人前表现自己实力的次数也少之又少。
但崔震庭和祖辈内敛温和的性子又有些不同,他看不惯杨鸿的做法,经常对好友洛恣意批判杨鸿身为武林之人,花花肠子太多,行事铺张浪费,实在是个愧对先祖的败类。
久而久之,这些话也传到了手眼通天的杨鸿耳朵中,杨鸿便开始在各种平台辱骂崔震庭是个只会在背后嚼舌根子的妇人,引得从事武林播报的媒体做了好几期刀剑之争的专题。
两位老人本就看不对眼,再加上媒体的推波助澜,两位武学大家自此就开始针锋相对,打打骂骂。
就这样从中年打打骂骂到暮年。
杨鸿可能有些着凉,打了个喷嚏,从昨夜的那顿大酒里醒了过来,抖了抖肩膀,把质地料子看起来不错的棉袄扣子系好,看着崔震庭手中的针线笑骂道:“崔娘们,我说你是娘们你还真把自己当娘们了?”
崔震庭并不高调反驳,只是淡淡地说:“我是不是娘们不重要,昨日喝酒也不知是谁几杯就倒得不省人事。”
杨鸿有些羞赧,继续争取着骂架中的主动权:“别绣了,裤裆里的针线活玩不明白,手上的针线活倒是一套一套的,改天我送你一车鞋。”
崔震庭摇了摇头:“还是不劳杨大老板费心思了,我孙女的鞋我自己做,她穿得也舒坦。”
崔震庭一年前添了个孙女,毕竟自己生的是儿子,儿子儿媳第一胎也是男孩儿,这回得了个孙女可把老人高兴坏了。
杨鸿摩挲着红色的刀柄,有些嫉妒。
他还没有孙女呢……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听得越来越真切,崔震庭放下缝好的布鞋,拿起椅子旁青色的长剑,这长剑名为“青庭”,父亲给他取名崔震庭,也是希望他今后能够熟练地驾驭这把剑。
杨鸿摸着自己的砍刀“陈辞”,眼神逐渐从刚刚的玩世不恭便得凌厉。这把刀是跟了他好几十年的老伙计了,曾有人给他献上好刀讨老人家的欢心,杨鸿都不买账,一一拒绝。
崔震庭叹了口气:“看来那孩子已经死了。”
杨鸿点了点头附和道:“那是个好孩子呀,想当年我跟洛恣意说让她当我干孙女,跟着我练风掣刀,小丫头人小鬼大的,说自己一生只修习太极。”
杨鸿拿着砍刀“陈辞”热身,眼角淌过两行热泪说道:“修着修着,这姑娘就修到咱们这些老家伙前面去了。”
崔震庭放声大笑:“那按你这么说,那孩子武功在你我之上,还带了三千子弟,照样栽了,你我岂不是必死。”
杨鸿也高声喊道:“死就死呗,本就快入土的人了,今日你我就比一比,你的悠扬剑和我的风掣刀谁杀的碧眼多。”
崔震庭继续调侃:“还以为你杨老儿赚了那么多钱,该是个贪生怕死之才对。”
杨鸿回复:“我要是怕死,就不会应了小于的要求来这里。”
两人相视一笑,其实这几年打打闹闹之间,曾经的仇恨早就化为乌有,只不过是惺惺相惜的两人互相打趣解闷罢了。
杨老头和崔老头想着百万之数的碧眼放声吼道:
“来战!”
***
冯俊霖听到了这响彻天地的两声叫喊,他有些搞不懂弄来这一帮武林人士究竟是谁的决策,那人到底要干嘛?
拖住我,等待付茗昊和其他地方军队的驰援?那也拖不了多久呀,昨日洛非烟和箜篌山弟子虽然杀了3000多碧眼,但拢共耽搁的行程也超不过3小时,这真的有用吗,终究是白白送死罢了。
洛非烟好歹带了支看着还像样的队伍,而眼前只有两个老头。
做出这决定的人是不是傻呀?不光他傻,这帮武林人士也跟着他傻。
冯俊霖真的读不懂这些人的内心。
不管他懂不懂,崔震庭已然开始出剑了,青色的长剑“青庭”向前突刺,锋芒毕露,老人朗朗笑声,右手杀敌,还不忘举起左手的酒壶仰天长吸一口。
老人虽穿着袄子,但举手投足却如青衫舞剑的潇洒君子一般无二。
一瓶酒,一把剑,就占尽了天下风流。
另一旁的杨鸿截然不同,拿着砍刀“陈辞”独入敌阵,一句大话不说,只是兀自砍着敌人头颅。
一个人,一把刀,就收尽了世间肝胆。
剑为百兵之君,刀为百兵之胆,两人都做到了极致。
崔震庭将酒壶砸到众多碧眼中央,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从剑尾滑到剑端,眼中精光爆射,几缕无形的剑气顺着眼眸达到目中一切所及之处,抱团取暖故作腔调的碧眼很多人喉间都多了一条血线。
悠扬剑,表面杀伐之气不重却暗藏玄机,谈笑间无需近身即可要了对手的性命。
面前的碧眼畏畏缩缩,愣是不敢靠近这位剑道高手。
用剑者,十步杀一人,滴血不沾身。
杨鸿则是褪下身上衣物,露出自己精壮结实的肌肉,常年流连于各种商人酒会中间并没让老人丢弃了自律,每日的基础练习任务从十多岁到如今六十多岁,从未荒废过。
杨鸿将“陈辞”横在胸前,以自己为轴转起圈来,平地生出一道罡风龙卷,任何踏入其中的碧眼都如同进入一座绞肉机一般,血肉横飞。
风掣刀,要的就是表面的杀伐气势,吓得人不再敢与之抗衡。
用刀者,便该浴血满身,气势磅礴。
冯俊霖看得真切,这次他连面都懒得露,他觉得无聊,这些人也许可以凭着自己一身功夫杀些自己的手下,但又有什么用呢?
难不成两个人真的能杀完百万人?难道那些武侠小说里说的剑尊刀神真的会在人间出现?
当然杀不完,当然不会出现。
杨鸿先累了,他今年65岁,体力早就不是巅峰,更何况风掣刀讲究不遗余力,因此他也不懂得暗藏后手,收敛气力。
他的脸上满是鲜血,左耳在刚刚的激战中被斩断一半他都没有发觉,小腹处也有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此时倒是感觉的到疼痛了,他拿脚边碧眼的衣服擦了擦手,揉了揉眼睛,拿着砍刀“陈辞”在原地摇摇晃晃。
崔震庭境况要好些,仍旧继续战斗着,但悠扬剑的剑气逐渐变成阵阵微风,一丁点儿杀伤力都不复存在,碧眼们也发现仍在做剑气动作的崔震庭根本是在虚张声势,纷纷冲到前去进行反扑。
崔震庭比杨鸿小两岁,但练剑之人对于体魄的训练要略逊色一筹,保持距离是重中之重,他赶忙将“青庭”插在土地,让自己向后滑行几步来拉开距离,但还是慢了些,胸口上已然被插上了两把刀子。
冯俊霖从车上下来,示意还想继续袭击二人的碧眼停手,放声问道:“二位老前辈,在下一直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你们和洛非烟以及箜篌山三千弟子是受何人所托,又为何要来送死?”
伤势略轻的杨鸿不做理会,踉踉跄跄小跑过来扶起崔震庭,不回头地走到他们摆的那张小桌旁坐下。
杨鸿拿起最后一瓶酒,将二人的空杯斟满,崔震庭则是忍着疼痛拿起给孙女儿织的毛线鞋,眉宇中满是深情。
杨鸿看到崔震庭的表情又开始碎嘴:“别娘们唧唧的了,倒是说说,你宰了几个?我可杀了53个,真真切切数着的,一颗人头都没多算。”
崔震庭放下鞋,拿起酒杯,不屑地说道:“我倒是没数,但总是要比你多一人的。”
杨鸿先喝了一口说道:“你这崔娘们,江湖上的人都说你老实,不喜欢跟别人比较,我呸,我看就你最小肚鸡肠,处处都要赢我三分。”
崔震庭也喝了一口说道:“杨大老板说笑了,要论到小肚鸡肠我可比不上您这位钻钱眼子里的武林高手呀!”
杨鸿放声大笑:“罢了罢了,今日便让你赢我三分,你杀了54人好吧?”
杨鸿笑完扭头看向碧眼魁首冯俊霖说道:“碧眼老大,你不是问我们俩老头和洛丫头为啥要来送死吗?
我来告诉你,我俩就是要让后人知道我俩宰了107个碧眼,你读不读的懂东冀武林不重要,十多年后,千百年后,有人懂就够了!”
崔震庭没好气地说道:“是我崔震庭杀了54人,你杨鸿杀了53人,这可要记载清楚。”
杨鸿摇摇头,将杯中饮尽又续上一杯:“斤斤计较!”
崔震庭酒量较好,干脆拿起瓶喝了起来,一股火辣辣的刺激感席卷嘴唇,他看着杨鸿这个斗了一辈子的老冤家说道:“今日我崔某也算是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了!”
杨鸿眼珠打转想着诗词说道:“那爷们儿就是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了!”
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眼眸中满是惺惺相惜。
杯中酒饮尽时,两人的眼睛也终于闭上,溘然长逝。
后世人应犹记,曾有两位老人,把酒言欢,舞刀弄剑。
一袭白貂裘的冯俊霖弯腰鞠躬,手中做了个揖,慢慢走回到陆三才身边说道:“这两具尸体就别埋了吧。”
陆三才点点头:“自然,两位前辈去世之处,身旁有酒,有刀有剑,已然是个不错的结局,不用我画蛇添足把他们送入黄土里憋憋屈屈。”
冯俊霖唏嘘了一声:“我之前觉得这些武林中人和那位谋划者都是傻瓜,现在却觉得不是了,他们借这次我发难瀚海的机会,让这些英雄横空出世,让人知晓了武林中人有此等豪气,倒不失为一桩好买卖,这样一想,我倒想去见见这位聪明的谋划者了。”
瀚海关卡前,一个道士盘坐在地上安静地闭目养神,他又穿上了自己的道袍,系起了自己的发髻,他叫于景言。
他就在这里等着,等冯俊霖来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