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他们走近榨油坊,老板就迎了出来。最近少有客商光临,这算是稀客,老板拱手把他们让进屋内,只见那榨坊里,几个赤条条的雇工、正在使劲儿的压杠木。老板请他们进小房间里头坐。一个工人端来了茶具,挨着朝几个杯里倒茶。
老何品了一口茶,这是邻县出的茉莉花茶,很有香味,榨油坊的老板急切地问:‘客官要多少油?’。老何慢慢吞吞的喝了一口茶,他问:‘现在行情如何?,要多少钱一挑呀?’。
老板犹豫了一会儿,他才对老何说:‘黄老师上午来过,不瞒你们说,现在销得不好,你看外边都堆满了,总有二三十挑,要是前些时不打仗,是不会积压的,所以现在价钱,就要减一两块’。
老何说:‘只降一两块,怕是少了,你想,再过两个月新桐子下来了,销路又不畅,少说也要降四五块钱!’。
老板满脸的苦笑,他拿出本地产的烟卷,是没有牌子的大白杆,这些地方穷,也算奢侈品了。
他一人发了一支烟,点着了,大家就吞云吐雾,也不说话,老何抽了一口烟,再喝一口茶。
还是老板憋不住,他说:‘客官,你还个价’。老何抬起头,看了老板一眼,他说:‘十五怎么样?’。
老板听了,几乎要跳起来,他大声地说:‘起码十七’。
老何马上说:‘你也不想想,一块大洋要买二十斤谷子呢!,谷子是种出来的,要水田,要种子,要肥料,精耕细作一年,才打下谷子,这个桐子,满山遍野都是,不用管,只伸手去捡就行了’。
老板说:‘是一个个坡里沟里捡的,如果不榨、能出油吗?’。老何说:‘新桐子下来,今年的价钱就不是去年的价钱了,肯定要便宜不少’。
老板说:‘太便宜了,人家就不去检啦!’。
老何说:‘大秋收完,那时没有什么农活啊!,不捡,闲着也是闲着,大家还是要去捡,只要比米贵,就有人争着去捡桐子’。
老板叹了一口气,他蹲在地上,抽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蒂扔在地上,他站起身来,用脚把烟头採灭,他有气无力地说:‘客官也到其他榨坊去问问,这十七就已经没有利了,大家都要吃饭、是吧!’。
老何从凳子上起身,他说:‘那好,麻烦你了’。他拱了拱手,就告辞出了榨坊。
路上,老黄问老何:‘这个价钱行不行嘛?’。老何踌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这个价,榨坊赚不到什么钱,但也亏不了,压还可以压一点,但还是要给人家留一口饭吃,回去我找胡管家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作保’。
回到城里,从王家盐号门前过,见胡管家正在门外跟人说话。老何想:不要搅了人家的雅兴,就装着没有看见往回走;刚走过,胡先生看见了,他就在后面叫:‘何先生,何先生!’。
老何转过身来,见胡先生正在向他招手;老何对老黄说:‘你们先回去,一会儿我就回来’。他就把老黄小陈和妹伢子打发先走了。
胡管家递上烟卷,这是有一个红巴巴牌子的烟卷,当地算是高档的。
胡管家问:‘进城贵干’。老何觉得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就说:‘刚才我们到榨油坊去看看,准备去贩桐油’。
胡管家凑到老何耳边说:‘不是还有个伤员吗?,你们走了他怎么办?,一去一来要十来天呢!,托妙常师父照看不妥吧!’。
老何这才想起这码事儿,他灵机一动说:‘已经安排好了,老赵这两天就要进城来换药,换了药就不走了,在城里借了一间空房住下,他现在能拄着拐杖走了’。
胡管家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老何。他说:‘哦,没人照看也行?,吃饭怎么办?’。老何说:‘巷子口就有米粉館,没有臊子的五分,有臊子的是一角’。
胡管家凑到老何的耳边说:‘我们东家最近在那边有点货,现在路上不太平,正在那里发愁呢!你们怎么样?,就不怕土匪来抢?’。
老何说:‘走大路呢!,关卡多,层层盘剝,到时,豆腐都盘成了肉价钱了,只能走小路,还近一点’。
胡管家说:‘路是近了一点,可小路难走啊!’。老何说:‘又不是叫你去走,难不难走、那是挑夫们的事儿’。老何想硬气一点,就怼了他一句。
胡管家冷笑道:‘大路是关卡多,小路是土匪多,遇到土匪,东西不用说,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他话里带有嘲讽。
老何说:‘小路,本来走的人就少,有了土匪,走的人就更少,专做这买卖的绿林好汉,一年半载做不成一趟生意,早就逃之夭夭,现在说的土匪,都是村子里的刁民无赖,见有人来,叫了几个人,拿着鸟铳,冒充李逵、其实是李鬼,有何可怕?’。
胡管家说:‘不管是李逵也好,是李鬼也好,手上都有铳,你有什么办法?’。
老何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们有快枪,手榴弹,那群乌合之众,一听枪响,肯定跪地求饶’。
胡管家听老何说话如此坚定,他无话可说。
老何拱手告辞。转过身走了几步,胡管家又叫住了他:‘何先生,你急什么?,我们俩好好说说!’。
老何只好回来,胡管家说:‘事情是这样,我们那边有一批货,都是百货,药材。路上不太平,那边不愿意送,要我们自己去取,既然你要去,帮我们把货捎回来,运费照付,么样?’。
老何说:‘既然有运费,你还怕找不着人?挑水卖的,抬滑竿儿的苦力有的是,随便叫一声,就会来几十个人’。
胡管家说:‘找苦力还不容易,路上不是有土匪吗?,你们是行伍出身?,又有快枪手榴弹,这个事儿,只有你们才能胜任’。
老何说:‘你这不是要我们押镖吗?,我们可担不起那个风险,你找镖局去吧!’。
老何听出来了,胡管家要求他,他装着要走,已经转过了半个身子,听胡管说,他就停住了。
胡管家说:‘你急着走干什么!我们好好谈谈,有镖局我还找你干啥,在城里,我看只有你最合适,条件嘛!,可以商量’。
老何听他提到了条件,觉得现在谈这个还为时尚早,还得先了解了解实情。他问:‘有多少挑呀?,有多重,装些什么东西呀?’。
胡管家凑到老何耳边,他小声地说:‘哦,不是说了吗?,百货,药材’。
老何说:‘你知不知道前朝镖局的规矩?,镖局是要验货的,不验货也可以,你贴上封条,去押运的’。胡管家说:‘有二十挑,一挑六七十斤吧!,都是时兴百货,名贵药材’。
老何说:‘时兴百货、名贵药材,你说的太笼统,能不能具体点儿?’。
胡管家说:‘要说这百货,也是包罗万象,你就说穿的吧,皮衣皮鞋皮帽,貂皮大衣,胭脂口红雪花膏,绫罗绸缎,数不胜数,名贵药材,有人参、、鹿茸、熊胆、犀牛角’。
老何大惊道:‘胡先生,过去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你都弄到这里来了,谁买得起呀?’。
胡管家说:‘你买不起,不等于别人买不起,城里几万人,有钱人多了,你看人家陈四老爷穿的啥,冬天穿的就是貂皮大衣,现在是夏天,全家老小,全是绫罗绸缎,你现在穿的是草鞋?,人家可穿的是皮鞋’。
老何听了,他蔫了,他说:‘我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胡管家说:‘你们贩桐油,桐油一挑也要二十来塊,十挑就是二百来塊,责任也不轻呀!你们那路上就能太平?’。
老何最后吸了一口烟,他把烟头仍在地上,用脚踩灭了,他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挑夫有扁担,我们还有几支快枪,还有手榴弹,走小路,也就是三五个土匪,我们能摆平,再大的场面也见过。我们身上到处是伤疤,你说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管家问:‘你们什么时候上路啊?’。老何说:‘货还没有置办好呢!怎么也得四五天吧!’。胡管家问:‘你们今天还要回去?’。
老何说:‘要回去,现在就走,妙常师父还在陈家沟等我们呢!,我们走晚了,爬梯子天就黑了。没有其他事儿,我就走了’。
老何转身要走,胡管家又叫住他,他说:‘哦,那么急干什么?,你们的货定下来没有呀?’。
老何说:‘价钱还没谈妥呢!’,胡管家说:‘你个外乡人,不了解这里的行情,明天我去帮你谈,保你能压一点’。
老何连忙拱手道谢,他说:‘我再不走呢!就晚了,我明天进城、先来找你,好吧!’。胡管家说:‘我明天在店里等你!’。老何就拱手告辞了。
到了老黄家,妹伢子他们都在那里等着,老何就把刚才胡管家的事儿说了,他说:‘这事儿咱们先闷着,不要轻易答应他,要他来求我们,如果他晚上到你们家来,只推说,责任重大,怕担不起这个责任。装的东西,他只说是时兴百货,名贵中药,也许是金银财宝,珍珠玛瑙呢?,也许里面还有烟土,军火,那也说不定。这生意人,在生人面前难有真话,弄清楚了再说’。
妹伢子催促道:‘早点儿走吧!,不要叫妙常师父等急了’。
老何答应着,就提起了妙常师父的背篼,妹伢子抢过来背上,他说:‘还是我来背吧!’。说完、他背着背篼就出了门儿。
老何对老黄说:‘那衣服被子的事儿,你要抓紧点,鞋子是有了,衣服没有换的,锄头砍刀,这都要两把,还要背篼,蓑衣,要立个茅草房,居家过日子。我们走了,老赵还等着我们回去弄饭吃呢!,哦、还有个事儿,不是我们要出去吗?,把老赵转到城里来,请你们照看几天,在观音阁,托给妙常师父照看不妥,那我们就走了’。
靖南是个县城,在贵州东北,这附近毗连的几个县,就数它大点,前朝是靖南府,现在改成县制,四周都是大山,少有田地,守着这乌江黄金水道,城里人不务农,或从商,或做其他手艺,人们来去匆匆,都在为生活奔忙。
老何和妹伢子,很快赶到了陈家沟,沿街走了两趟,没有见到妙常师父的踪影。
这是只有几十戶人家的小集镇,沿街走一趟,也要不了几分钟。老何说:‘再走一趟’。结果还是一样,没有见到人影,于是两人离开陈家沟往回走,快到梯子岩山脚时,远远望到岩下有一个人影,于是加快脚步,到岩底下追上了妙常师父、她走累了,正在一块岩石上坐着休息。
师父说:‘我看天快黑了,就先走了’。老何说:‘离天黑还早呢?,走吧!’。回庙里再好好休息’。
三人一起爬梯子岩,妹伢子虽然背了几十斤东西,还没有喘粗气,老何和妙常没有拿东西,还落在了后面。
老何说:‘妙常师父,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呢!,好像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人。湖北人说日月的日,和本地差别很大,我一听就知道了’。
妙常师父没有理会老何说的话,她没有出声,老何又问:‘妙常师父、妳是不是湖北人呀?’。
过了一会儿,妙常才说:‘施主不必多问,出家之人,不理俗家之事。我从来的那个地方来’。
听妙常说到后面,声音有些变了,老何回过头一看,妙常正用衣襟擦眼泪呢!心想,触动了妙常的伤心事。于是,沉默无语,他们一直到庙里都没有再说话。
妹伢子把背篼放到师父房里,拿着扁担就要去挑水,师父说:‘还有呢?,累了就休息一会儿,我做好饭再叫你们’。
老何回到屋里,把今天的情况给老赵说了一遍。老赵说:‘王先生的货,也许还夹带着鸦片呢,听说城里还有大烟馆’。
老何沉思了半天,他才说:‘也有可能,不过,稀缺的名贵中药西药还是很可能的,这次我们去贩桐油,我想把你寄托给老黄或小陈家,正好去看看郎中换一次药,如果请妙常照顾你,怕很不方便,这个地方穷,人少,矛盾不突出,没有激化,没感觉到有地下党存在,国民党也没有驻军,还比较安全’。
老赵说:‘行,你就安排好了’。
老何站起来,两手抱在胸前,他来回走着。老赵问:‘你在想什么?’。
老何叹了口气,他说:‘我们都有伤病,老家又回不去,我看这个地方不错,以后就在这里安家落户,落地生根。你呢!,现在伤成这样,不落残疾就不错了,老家回不去,也只能在这里安家落户,落地生根,你是怎么想的呀?’。
老赵叹了口气,他无可奈何地说:‘也只能这样,我们俩正好有伴了,妹伢子再不能耽误了,还是早点儿去找部队吧!’。
老何说:‘等跑完这趟生意,打听到红军的下落,就叫他走’。妹伢子在门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进到屋里,他含着眼泪对老何说,:‘我原来心里也是巴不得马上走,看到你们现在这个样子,都有伤病,一时半时又好不了,我又不想走了,我想陪你们在这里渡过难关’。
老赵说:‘你的情况不同,身体好好的,应该去找部队,不要挂念我们,我的伤会好的,我们在这里也会生活得很好,革命胜利了,你再回来看我们’。三人沉默着,一直到妙常师父叫吃晚饭。
第二天一早起来,老何就叫妹伢子一块去看看山上的茅草和树木,要一起商量割茅草和砍树的事儿,入冬之前,要想法把茅草房立起来,要有个自己的安身之所。这个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事先就要计划好。两人一边走,一边商量着。
妹伢子说:‘盖茅草房,茅草不能少,盖厚一点,冬暖夏凉不漏雨。既然有的是木头,还是做个木架子,四周再筑上土墙,屋里就用竹子编成篱笆,用石灰抹上,就成了板壁。不会也不要紧,请个木匠泥瓦匠师傅就行了’。
老何说:‘茅草现在还嫩一点,立秋以后割,树现在就可以砍,总要干一干吧!,太湿了不行,真正立个房子,也要年把两年,我们等不起。茅草晒干了,就码放在庙里,砍的木头就竖在庙后干着’。
吃了早饭,安排好老赵,告别了师父,老何和妹伢子就进城去。
到了老黄家,老黄正在量布,布料都买回来了,准备就在家里做衣服。老何说:‘山上没有磨刀石,在城里把镰刀、砍刀,斧子磨快点,现在就要砍树了’。
老何接着说:‘到胡管家那里,老黄,你也一起去吧!’。老黄说:‘都该吃饭了,在家里吃了再去吧!’。老何说:‘现在吃饭早了点,还是先到胡管家那里去’。
三人到了王先生家的门店,这是一个卖盐和杂货的铺子,铺面不小,四间宽的门面,铺子的后面还有一个院子,王先生家主要做盐巴批发,那盐是一二十担的进,也做百货和药材的批发生意,批发的进出都走河街,那里平日比较冷清,不为人注意,其实生意做得很大。
三人走进铺子,伙计连忙跑到后面去告诉管家。一会胡管家出来了,他对老何说:‘何先生来了,还没吃饭吧?’。
妹伢子说:‘还没有呢!’。胡管家说:‘那好,今天我做东,到斜对面饭馆吃顿便饭,吃完饭,我们再到榨油坊去’。
胡管家穿着一件阴丹士林的洋布杉,还是拿着那把画有牡丹花的纸扇。他用扇子指着说:‘在那头’。
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饭馆就在斜对面,炉灶就在门口,炉火正旺,寓示着老板的生意兴隆,也预示客官的生意红红火火。
房内直冒热气,准是蒸馒头或蒸米饭刚揭开锅,走到门口,才看见灶头里面还有一个大案板,两个砧板放在案板上,在外边、横着的竹竿上,用钩子挂着许多的肉。
他们进了饭馆,见里间一共只有三张桌子,他们在靠里面的一张桌子坐下,伙计忙跟了进来,他一边擦桌子,一边问:‘先生想吃点什么?’。
胡管家问伙计:‘有鱼没有?’。伙计回答:‘有’。胡管家又问:‘多大’。伙计回答说:‘有一斤多,是鲤鱼’。
妹伢子说:‘小了一点’。胡管家说:‘不是我们两湖地面,这里吃的是江鱼,只有那么大,好,做酸菜鱼吧!,再炒几个菜,有腰子没有?’。
伙计说有,胡管家就吩咐:‘爆炒腰花,还要一个炒猪肝,再来一个香巴菌炒鸡丁’。伙计说:‘鸡还没杀呢!’。胡管家说:‘那就用肉丝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