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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源起之时

读心犯 周劫 6847 2024-07-11 13:15

  “我听闻莫先生是个冷血的人,今日得闲愿意与我来这儿垂钓,真是意料之外。”

  两个人走在唐山北边的古桥上,稍微高大一些的莫先生拿着水桶,另外一位少年则扛着两根鱼竿,他提了提背袋,放慢脚步等待先生。

  “只是活得清楚,说得直白。”先生慢慢说道。

  “我认为活得清楚是一个人的本事,也是生活的基本,但是说得直白不是好事,这世上没太多老实人,他们说话拐着弯,让人觉得神秘,就算是狠话,也不至于让人难受,但说话若是直着来横了去,搁谁耳朵里都得碰出血来,说得直白,不如说得好听,就算你知道了对方的意图,还得先顺从,再反对,这样,暧昧些,也容易接受,当然,对那些恶棍流氓那倒不必,只管打一架就行。”

  少年笑了笑,只当自己是自言自语,莫先生看了看他,总觉得这话值得思索,他点头应允后便没有再说话,二人走下石桥的台阶,拐个弯,走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到了约定的钓鱼地点。

  小河的水流十分缓慢,下午的日光让微凉的气候变得宜人,河水反射着橙红色的天空,候鸟从巨大云彩形成的天空城堡底下飞过,微风吹动,岸边的杂草摇曳,古桥底下河流的波纹晃动着,倒映出几个老年人的身影,他们看见远处的两个年轻人,嘴里念叨着:怎么今天多了个人。

  “鱼是不会思考的,但人会,所以人总能钓得到鱼。”

  莫先生拿出水桶放在两块石头面前,他坐在石头上,说道:“这么说来,鱼才更会思考,这河流一日有多少鱼儿从中游过,也只有那么一两只被我们抓住,那剩下的游走的,那可就比我们思考的更多一些。”

  “先生说的是,谷生是直性子,想的是什么就是什么。”

  谷生说话间把鱼竿递给先生,他们放线钓鱼。

  谷生又说:“也不见得每个人都会思考,很多人来钓鱼,呆坐一整日甚至一无所获。不过人确实要比这动物思考得多一些,懂得自省与敬畏才称得上为人。”

  先生看着远处的浮标,他的视野似乎因为谷生的话变得更开阔,他慢慢地说道:“生而为人,想要在这乱世中有立足之地,除了有自己的一番本事,还要思考得比世人更深一层,唯有如此,才不至于成了别人手中的收获,成了这池中物。”

  刚潜游到岸边的鱼儿感受到了震动,一个飞窜,又折返回到深处。

  谷生指着远处的旗杆,上头是这附近渔船的停靠点:“考虑过甚亦不善,多疑只会导致一昧的躲避,对于下游处拉网的船夫,这鱼儿盲目飞奔兴许正中下怀。”

  他看着平稳的河流,岸边的石子上忽然停了一只乌鸦,它四处张望,像是特意前来围观的听众。

  先生看见乌鸦,他便接着说:“即使是考虑到了下游的渔网,它飞升越过,亦会成了这飞禽的猎物。”

  “确实如此,乱流之中,可谓生之险峻,活之煎熬,纵使跨过山川奔入海洋,亦不可确保安稳。”

  谷生的心里感慨万千,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人生”的想法。

  他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看见过的高官商人,哪个不是为了财富利益尔虞我诈的,他们似乎只有眼前得失,从不考虑任何他人、社会甚至国家的利益,为了丝毫的利益有的甘愿成为钱的奴隶,有的甘愿固步自封,有的出卖身体与灵魂。

  他沉默良久,忽地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海洋之中凶兽怪物可谓数不胜数,放在当今天下,也正如割据大清的各国势力,现今这鱼儿的暂时喘息,只是在往鲨鱼的嘴里钻罢。”

  先生跟着叹了口气,谷生咬着牙,他的手微微颤抖:

  “国力衰弱,那些人却还在为几斤几两争吵不休,丝毫没有为亡国而做实事,以后若是成了卖国贼给抓了去,当是活该!”

  咬牙切齿已不足以说明谷生眼里的恨,他心里像是有个炸药寄存着,马上就要爆发一般。

  先生立刻严肃地说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从商之人亦不可一概而论,他们自有商人的活法,历朝历代,商业之所以延续至今,还在于其中业者能识时务,这墙头草的种子只要能随风而去,寻一个安全的墙头,再次生长就不成问题,对于国事看得比较轻。”

  先生以为自己解释得很清楚,他看着谷生,想让他对经商有正确的认知,只是此时的谷生已然无法正确地解读。

  “商人就可以不讲道义,就可以忘怀国家?那我确实不是当商人的料,生在田家,却难为田家挣到一分一毫,真是孽缘。”

  这话里的不屑和不满爆发出来,他有些激动,甚至不小心拉动了竹竿,原本靠近诱饵的小鱼受了惊吓,慌忙在水中游走。

  “田家的基业庞大,要为田家出一份力,是件易事,但是想要为田家造势,以提高在商圈的地位,绝不是靠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所以少爷并不必为自己的处境而自责,你只需……”

  “我不像先生这般看得通透,我亦做不到活得冷酷,对于一切流言蜚语,我虽问心无愧,但绝不屈服,即使是为了田家,我也做不到使自己的原则让步。也正因如此,我只是责怪自己的无法改变,我恨的,是大家都看得明白却不愿承认,我成了众矢之的立在真相面前,身后的人却寥寥无几。我不相信一个人的力量是微薄的,即使如此我也甘愿。”

  那只乌鸦忽地腾地而起,谷生发红的眼里进了一抹黑,他顿时回过神来,他笑自己又开始自说自话,冷静些后他接着说:“我看那些人举起双手,竖起耳朵,像极了红眼的野兔,哪个都是让人担忧的主!”

  “你担心这野兔还能吃人?”

  先生一边说一边观察谷生的心情,见他语气渐缓,甚至还有些孩子气地抱怨着,他明白谷生是愿意向自己袒露心扉的,于是他顺着他的话答应着,手里端起鱼竿,浮标往下一沉,他立刻一个提竿!鱼儿顺势而出,先生拿住鱼线,把鱼嘴轻轻剥离,放入水桶之中。

  谷生看着囚先生从容的样子,眼睛发着光,心里的话又滔滔不绝了,他吸一口气,鼓着干瘦的腮帮子,呼了一口气说道:

  “这野兔虽不能吃人,但足够使我恶心,让我心慌到发昏!您可知千年前人们如何定罪?我听闻法源于礼,却不怎么明白,我爹常说皇上认为无礼,那便是罪,但如今大清岌岌可危,这罪又如何定夺?那些谈生意的人不愿见我,身边的兄弟甚至仆人都不愿与我谈话,他们害怕我,特别是不愿见着我的眼睛,怕有什么秘密给我窥探到,怕自己也成了我口中肮脏淫乱的赤身之人。他们说我有罪,说读心的人都是读心犯!我怕了,我待在墙角自己思索,我并不觉得自己有罪,我只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做我应当去做的事。拆穿骗局也好,指正错误也罢,这些不都是那些心肠狠毒之人的罪吗?”

  “这年头,确实乱极了,贪官如今的重责便是管理税收,条约罚的税钱还得从百姓身上搜刮,他们一层一层地榨取,为了保护自己,心都是黑的,彼时当官的如此,那些商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他们的本事本身就是秘密,只是与少爷的本事恰好相克,咱们身边的野兔,也只是跟风来唬您罢了。本事只要用得好,都必然有一番作为,但少爷你不一样,若是只把作为用在这与田家相关的商圈里,某以为少爷的眼睛是大材小用的。杀牛的大刀放在蝼蚁面前,自然是令人厌恶,让人望而生畏的。”

  “那先生也怕我这眼睛?”

  “某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能到今天这一步都是踏实严整,若是少爷有兴趣,大可打开某的脑门看看里头的奇闻逸事。”

  谷生笑了起来,他心里对先生的钦佩是更上一层楼,他把竹竿拉了出来,发现上面的鱼饵已然被吃了去,他便再从袋子里那些鱼饵装上,先生为自己博得少爷一笑而高兴,他继续说道:“我常以为读心是天赐的礼物,直到我认识了少爷,方从中领悟事物总有两面之道理……”

  谷生似乎明白了先生的用意,他兴奋地点了点头,打断了先生的话,道:“不愧是先生,对事物的理解总要比他人先进得多。先生也许打听过,如今我也只得在父亲的庇护下才得以苟活,因为我的名号,在您来到田家以前,已是多次陷入绝境。许久以前我便确信,世人皆拥有与您这样的智慧与体会之时,当是我亡故之后的时日了。”

  先生看谷生突然冷淡了许多,他有些着急,谷生只是摇摇头,他明白先生的用意,先生见状也不便多言。

  二人静坐着,有时简单地聊聊近来发生的事情,有时互相指教钓鱼的技巧,渐渐地,水桶便装满了。

  远处的山头升起炊烟,山里的人家正在烧火做饭,他们起身离开,谷生扛着鱼竿走在前面,他欣慰地笑,先生披着灰黑色的大褂,带着黑色的帽子,慢悠悠地在后头走着。

  他们上了石桥,谷生回过头说道:“先生以后自会明白,若是可以我想请先生帮个忙。”

  “少爷说便是了,某当竭力相助。”

  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尽力地摆出笑颜,他嘴巴一张一合,先生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他看着少年苍白的脸还有那无邪的笑容,心里一阵刺痛,他暗自发誓。

  ……

  急促而深刻的誓言总是贯穿世人的一生,他们守护人们的脆弱与无奈,给人以活下去的理由。

  ……

  “囚先生办事总是细心周到的,把这照片留下来,定是有其中的道理,少爷你说的密室若真有线索,我们肯定能更快的找到先生。”

  余师傅开着车,这轻快的话语让他轻踩油门,他娴熟的车技即使在山间小路亦能保证车速的均匀与车身的稳定。

  “当时夜深,去老宅的路我已然忘却,但回去的路我却记忆深刻,老宅的后头是一片大海,当时我与钟师傅到那去,那儿还有个老伯伯。”

  余师傅好像有点头绪,他仔细想了想,看了看这路口的转向,心里已有了底。

  “按理说田家逃离华北,那密室应该也都在田家的地产里一起变卖了不是?”公曲坐在左边车窗,他看着窗外的田地,轻声问道,此时的轿车已经差不多回到唐山,正往南边的林家大院开去。

  余师傅点点头,回答道:“按理来说确是如此,但是我听闻,田家与林家的交易和与钱家的略有不同,林家并不是完全南下取地,而是与田家协作,林家保留了囚先生制定的管理体系,将林家收购区域的东南西北四点的主要农业管理会保留下来,其中也包括里面的各位委员。”

  “你的意思是密室就是管理会的基地?”心岩直白地问道,她并不理解管理会的作用。

  思孑听了摇摇头,他在副驾驶回过头跟心岩解释道:“管理会是区域化管理的办公点,类似于情报局的各个分部,他们既听命于总部,又负责各自领域的工作。”

  心岩点点头,余师傅顺着思孑的话继续说道:

  “少爷所说的密室,可能就是四处农管会之一,以我的了解,从田家大院出来,能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到的,定是南边的农会,因为每年秋收春收都要进行集中会议,我也时常作为司机送大当家过去开会,若真是那儿,倒省了寻路的麻烦。”

  心岩感觉并不需要去理解农管会的作用,她眨眨眼,又是单刀直入地说道:“那直接到南边的农管会去不就行了。”

  “现在时辰还早,再说少爷不是……”

  余师傅转过头看着思孑,原来在出发之前,思孑的计划就已经定好了,他从照片上的迹象可以看出,是自己去过的地方,但是过了太久,已经有些混淆了,他并不确定,昨晚夜深时他起床与余师傅谈话,说自己想回地室看一看,余师傅仔细询问过后才知道那确实就是北农管的所在地。

  公曲看了看窗外,远处的工地上,隐鹤的旧部仍然在那儿搬运货物,他们擦着额头的汗水,似乎已经适应了干苦力的生活。

  公曲咬着牙,心里恨他们没有留住勾月,让那可恶的薛谋祸害了隐鹤。他咳嗽两声,喉咙似乎又痛了起来。

  “地室是我存有记忆以来就一直生活的地方,有着无数的记忆,我在那读书习字,感受冷暖,在陈姨的照顾与地室的保佑下才有了如今的我。”

  思孑默默地说着,身后的心岩似乎早就知道了这样的故事,她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觉得自己与思孑有些许相似,与其说是着急,不如说她的心里其实有些期待,让这个善良少年成长的地方究竟如何,她想知道,她也想看看,让陈姨与思孑有如此深刻羁绊连结的地方到底如何。

  “北农管的话,我们可以到公路去,就不用进去林家的大门,免去许多被询问的麻烦。”

  后面的两个少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余师傅轻踩油门,稍稍加速,不久后便到了北农管附近,北农管的东北方向是一片竹林,也是思孑第一次离开地室,路过的地方,他开了车门望向那儿,想想还是第一次没有先生的陪伴来到这里,心岩与公曲也下了车,他们四个人一齐往房屋的方向走去,走上台阶,他们很快就到了门口。

  叩……

  余师傅站在前面敲门,他用着比寻常更大的声音往里面喊话:“蒋先生!您在吗?”

  思孑咽了口口水,他有些紧张,一直教导自己读书的蒋先生十分严厉,虽不曾体罚自己,但他的严厉苛责也够思孑哭个一天半宿了。

  有个人来开了门,是个扎着头发的年轻男子,他语气平和,中气十足,眉宇俊郎,可谓一表人才,他轻声说道:

  “蒋先生就在客厅,你们里边请。”

  “突然拜访,失礼失礼。”

  余师傅让几个人一起进去,进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长旧旧的走廊,走廊的墙壁上挂着油灯和油画,到了客厅,可以看见简单的家具,桌椅之外摆放着几种花朵,角落的百合光鲜亮丽,正被屋顶上的一处天窗照耀下来的阳光温暖着,正位的椅子上一位老先生正在沏茶,他对面坐着一位年纪与囚先生相近的中年男人,男人抬眼一看,看见余师傅与他身后的几个少年,他十分自觉地站了起来,也十分客气地与蒋老先生告别。

  “余萧师傅来了定是有急事,晚辈下次再来讨教。”他的话语十分诚恳,他给年轻人使眼色,要与之同走。

  “大当家的,这,打扰你们谈话真是失礼,在下深感愧疚。”

  一听见这“大当家的”四个大字,大家都格外关注,他们仔细观察眼前正要离开的二人,他灰色的中山装有些宽大,似乎是近日消瘦了不少,他让年轻人把帽子拿来,年轻人十分淡定,他回到客厅,取了帽子,又微笑着向各位道别,向蒋老先生道别。

  “少爷慢走。”

  余师傅把自己的帽子摘下,他目送二人离开,关门的声音传来,他才回过头看着蒋老先生。

  “蒋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余师傅十分不好意思,他往前走,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他想起刚才离开的林锁——林家现今的大当家——他明白打扰老爷的谈话是下人最忌讳的事情,而且自己还是田家的老司机,这实在是给未来可能的会面留下不好的印象。

  “哪能有什么事?大当家的过来,自然是讨教经营之事。”

  蒋老先生把老花眼镜摘下来,他把刚才一直吹气的热茶喝了一口,干枯的嘴唇得到了滋养,轻轻地啧了两下。

  思孑看着蒋老先生,眼前忽然就浮现了十分怪异的图像,那画面转瞬即逝,他闭上眼,似乎是什么手稿。

  “余师傅特意前来所为何事?”

  老先生看着余师傅,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几个少年,他有些疑惑,只是觉得其中一个少年十分眼熟。

  思孑没等余师傅回答便先走了出来,他看着蒋老先生,明白了老先生并没有认出自己,他想要捉弄一下老先生,于是笑着说道:“钱塘湖春行的作者是白付岩,登幽州台歌的作者是蒋子昂。”

  他说的十分自信,眼睛里充满着兴奋与回忆,他把蒋老先生的真名“蒋付岩”分开,分别改做了两个诗人的名字。

  老先生看着思孑,干瘪的眼睛顿时花了不少,他再仔细看看,再靠近些看看,恨不得贴在思孑脸上去看,眼前已与自己等高的这个少年,长相竟与思孑那么相像,声音虽然有所变化,但仍然能够从他瘦弱的身材看出,这个人就是思孑。

  他的眼睛红了许多,他又问道:“真是你?思孑?”

  “是我啊,蒋伯!”思孑不想哭,他笑着,擦去蒋老先生眼底的泪,他干瘦的脸十分疲惫,但是看见了思孑又精神许多,浑浊的双眼闪动着。

  公曲在余师傅身后静静地看着,他早就忘记了自己以前的亲人,他想象着,自己可能无意间也会遇到自己的亲人,只是没有这样的回忆,可能连相认的机会都没有,想到这里,他的头搭在了余师傅的背上,没有心思再去凝视。

  心岩并不讨厌这样的气氛,只是从来没有体验过,她第一次觉得新奇,她四处看看,观察着一切。

  眼前正热切交谈的二人头顶,有一个金字牌匾,上面四个大字亮晃晃的写着:克己顺天。

  旁边的古董时钟一分一刻地发出声响,刚才泡茶的茶几上,一块不大不小的血迹已保留多年。

  这儿就是思孑这么多年来生活的地方?她自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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