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几声,那老者试了一下怀中二胡的声韵,就安安地拉起来,那少女也悠悠唱起来。胡韵激荡豪壮,歌声清亮高亢,虽无昔日太湖之上铁谢二人合奏时那种雄姿英发,但众人听来,自也有一股豪气。谢恩摸着怀中箫、谱等物,不由得感物伤怀,随即精神一振:“此生我一定要学会吹奏‘大江东去’,不然怎么对得起铁二哥?”取出玉箫,学着那老者的胡韵,就口悠悠吹了几声。谢恩胸襟开阔,虽只这悠悠几声,但箫声清亮奔泻,如大水滔滔东逝,如鹰隼直冲云霄,令人听了心头清凉开阔,似乎此身已到了无边无垠目无尽头的太空,有一种凌绝顶而雄视八荒的豪气骤然生发出来。古人云:“琴为心声。”谢恩箫音一出,声震四座,太湖六友都呆了一呆,卖唱男女也惊诧地罢奏停唱,一齐望向谢恩。
温红狐笑道:“恩哥哥,你几时学会了吹箫,竟然瞒着我瞒了这么久。”
谢恩见众人的目光都望着自己,心下得意,想再奏一段,偏偏下面的曲谱却再也记不得了,只得尴尬一笑,放下玉箫,道:“很惭愧,我只会吹这么几下。你们继续唱吧!”那老者与少女又一个拉一个唱起来。
待那少女唱完,众人拍了几下巴掌。苏红酥道:“昔日在太湖上听谢大哥放声高歌,今日犹历历在耳,可否请谢大哥再放声一歌,让小妹等再饱耳福。”
谢恩笑道:“本欲为各位助一份兴,只是今日有高人在座,小可万不敢班门弄斧,以免贻笑方家。这位高人便是我师妹。我师妹琴棋书画样样俱精,唱歌更是不在话下。咱们就来领略一下她的风采如何?”
苏红酥第一个拍手赞成,众人跟着起哄。
温红狐盈盈站起身来,道:“恩哥哥,借你的玉箫一用。”接过玉箫,道:“我先为大家吹奏一曲,再请这位老伯给我伴奏。”玉箫就口,一股清亮柔和的洞箫音从箫孔指缝间流泻出来,正是一首“大江东去”。只听箫韵初时如长江大水,自远处缓缓而来,渐来渐近,渐近渐快,继而水声轰响,白浪扑击,极尽豪壮激昂之能事;之后箫音又渐去渐远,渐远渐微,几致细不可闻。正待众人凝神倾听之际,箫音猛地拔高,直听得众人热血奔腾,但吹了一阵,却复又逐渐低沉下去。箫韵如此忽而高亢,忽而细微,高亢处若长江决口,细微处如微雨湿花,极尽婉转悠然、清亮柔和,却又能自婉转柔和之中听出一种铿锵的兵戈杀伐音来,端的是刚劲清柔两兼俱备,岂仅那卖唱男女听得目瞪口呆,太湖六友与谢恩也是听得悠然出神,心向往之。
忽地一音袅袅,消失于碧帘垂纱之中。温红狐放下玉箫,盈盈一笑,道:“我吹得怎么样,比恩哥哥高明不知多少倍了吧?”众人这才自神音清韵之中惊醒过来,拼命地拍起巴掌来。
忽然门帘一掀,探进一个头来,道:“刚才是哪位吹箫,王老爷出二十两银子请她去吹。”
全厉啸哈哈大笑道:“小师妹,你的神技震惊了全楼,有人来请你了,你去不去?”
温红狐道:“我才不呢,我只吹给恩哥哥与各位哥哥姐姐听。”
那人兀自不识好歹,指着那卖唱少女道:“是这位小姑娘吹的吗?我们老爷请你过去。”
梁天龙吼道:“这是高人雅士奏的,告诉你们那王八蛋老爷,这里没有卖唱的。滚回去!”他声大如雷,特别是这最后“滚回去”三字,更是声震屋宇,吓得那人面如土色,将一颗小小的脑袋猛地缩了出去。众人俱都哈哈大笑。
李三手笑嘻嘻道:“小师妹,现在该亮一亮你的金嗓子了吧。唱一首什么歌给我们听?”
温红狐道:“还是东坡爷爷写的词,他那首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水调歌头》。这位老伯,请你给我伴奏。”那拉胡琴老者对她的吹箫之技亦是钦佩得五体投地,听她又对自己称呼尊敬,丝毫未有富豪人家颐指气使的骄横态度,当下嗡嗡调了一下音色,心甘情愿地替她伴奏起来。
温红狐按着节拍,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上阙唱完,停得一停,待胡琴琴韵转回,又接着唱道:“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歌声清脆娇嫩,犹如珠盘滚玉,嘹亮脱俗,歌声中虽然稚气未脱,但未成年者自有一种未成年者的动人之处。众人又都轰然叫好。美中不足的是,那伴奏的胡琴声该高亢处高不上去,该细微处低不下来,使得这首抑扬顿挫、音色多变之曲大为逊色。那老者的琴艺比之温红狐之洗炼娴熟、行若无事不知相去多远。
苏红酥给了那老者十两银子,遣他们出去。那老者与少女都欣喜之极,千恩万谢地拜退出去。众人围桌畅饮,闲扯些风花雪月、风土人情以消磨时光。吕酕醄则是自斟自饮,酒到杯干。众人直喝到兴尽归店时,已是下午时分。这时候受邀的武林各派人士已大致到齐,连武林泰山北斗少林、武当也派人来了。洛阳城中更是人流如潮,摩肩接踵。
谢恩一回到客店,便要温红狐教他吹箫。他师父温逐客棋琴书画、武功文学、医卜星相、奇门八卦,无所不会,无所不精,但谢恩与温红狐究于年岁之限,未能尽学,每人只能择其所好,选其所喜,学了其中数样,因此谢恩只略懂乐理,要他完整、流畅地奏出一首曲子来,却是万万不能。
古音分为宫、商、角、徵、羽五调,这是他早已所知的。但于音律其中的微妙变化处,却是茫无所知。温红狐笑吟吟地道:“你今天怎会心血来潮,想着要学箫啦?”
谢恩道:“铁二哥临终将箫、谱赠于我,视我为知音,我岂可连吹箫也不会,那不是令他遗憾于九泉、死不瞑目么?”
温红狐笑道:“偏你这么多理由,你求我教你,我教你便是。”当下从乐音基本原理说起,渐渐说到指法、意境,怎样运气,怎样按孔,怎样要奏得如行云流水、毫无所滞,一一为谢恩解说明白。
谢恩天资聪明,再加对乐理箫技略有所通,一点便透,学得极快。温红狐甚是高兴,笑道:“你吹一段‘大江东去’看看。”谢恩翻开箫谱,只见箫谱每页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怪字,纸页陈旧焦黄,没有百来年,也有五六十年了,想来这并非铁箫笛亲手所书。谢恩甚是诧异,心想这大概是铁二哥得之于另一位前辈雅人之手,但《大江东去》并非已成绝响的《广陵散曲》,江湖上传唱甚广,并不是什么稀奇之物,乐器铺中随时可以买到一本,不知铁二哥何以对一本旧曲谱这般珍重?认得书页上那些怪字都是曲谱,当下按箫就口,吹奏起来。箫音清亮柔和,虽有几音不准,但意境之中,隐隐然有波生潮涌的气象。
温红狐拍手叫好,待他吹得一段,叫他停下,道:“恩哥哥,你学箫学得如此聪明,只怕不久便要青胜于蓝,追上我这个师父了。”
谢恩道:“那也归功于你这个小师父的悉心教导。”
温红狐道:“好,我教你吹箫,你以后可要叫我师父,见了我要恭恭敬敬的,叫你磕头你就磕头。”
谢恩笑道:“谨遵师命。徒儿吹箫不到之处,还请师父善加指点。”
温红狐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徒儿真乖,真听话!”当下叫他将吹过的这一段反复练习几遍,待吹得纯熟如水之流,如云之行,才让他学习下一段。
窗外残雪犹存,冷风凛冽,室内却是温暖如春,箫声不断。一理通百理融,谢恩一掌握按箫关键,其余疑难之处豁然贯通,学得极快,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学全了整首曲子,一气吹下来,箫音偶有所滞,时发错音,但是情致缠绵,慷慨激昂,显是已深得箫技真传。几遍练将下来,已能奏得如行云流水,准确无误,再无滞错。
温红狐极是喜欢,道:“恩哥哥,你已学会了吹箫。现在你来奏,我来唱。日间那老伯拉琴拉得难听死了,你虽是初学,但造诣却比他高得多了。”
谢恩心下也极是喜悦,笑道:“你这是给我戴高帽。”当下按箫吹奏起这首曲子来。
温红狐按着节拍,唱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歌声激昂,与箫韵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