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钿/《紫阳》文艺季刊主编
我不愿称他“神童”,也不愿称他“天才”,我觉得这样的称呼俗之又俗。他就是他,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梦想超过金庸的狂妄小子。
他曾经一百次地庄严宣誓:我要重振“武侠”雄风,不但要赶上金庸,还要超过金庸。我明白这十之八九是痴心妄想,但我还是要这么说,这么想,因为我明白:立志越高远的人,他的成就就有可能越大!
他父母给他取名:何呈鑫。他自己取笔名:何俗。他说“何俗”这个笔名有两层意义:一、“何俗”就是“不俗”,表明自己不愿当一个平庸的人;二、“俗”与“庸”常常连在一起,表明我崇拜金庸,要把金庸当作楷模,作金庸的后学弟子!
他创作无须象无病呻吟的老学究那样摇头晃脑、费尽心力才好容易流出一星半点。他一写就是几万字、十几万字、几十万字。他潇潇洒洒,不费吹灰之力便把自己的奋斗目标撰写成二联作为座右铭。上联云:融庸羽瑶风格于一贯,下联云:集神侠情文风为一体。他要把金庸的“神”、梁羽生的“侠”、琼瑶的“情”融为一体,作为自己的风格,这是何等磅礴的气势!他高傲地宣称:这就是我的目标,这就是我力图达到的最高境界!
他真“狂妄”,“狂妄”得令人发呆。
但是,“狂妄”未必不是好事。可喜又可悲的是,他小小年纪也居然懂得中国有一根巨大的棍棒,这棍棒叫“狂妄自大”,是用来打人的。凡是敢想者、敢为者就有可能惹来当头一棍,打个脑破血出;凡是自己看重自己、敢于与世俗常规对抗者,就有可能招来猛烈一击,弄个“命”丧黄泉!
他当然清楚,世世代代,中国有数不清的优秀人物在这根巨棍下蒙冤含屈。为避免不必要的牺牲,他极秘密地写了一本又一本(全是作业本,密密麻麻),从初中二年级到初中三年级,除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外,消息是全封闭的。我为他庆幸,悲剧没有落到他身上,至少现在没有!
他的成功是很“偶然”的。也可以说,正因为有这样一个“偶然”和一个后面要谈到的“必然”,促成了他的“狂妄”。
那年,上初中二年级期间,带他英语课的老师病了,学校安排另一位女老师带课。这后来的女老师根本管不下那帮桀骜不驯的莘莘学子,一上课班上就哄闹起来。尽管女老师疾言厉色地禁止,仍然起不了作用。后来她就不管了,只是尽自己责任将一堂课讲完。两个月下来,全班英语成绩稀里哗啦掉下来一大截。这样,本来英语成绩并不怎么好的何俗,如今更是差得一塌糊涂,再也跟不上趟了!老师在讲台上讲,他在座位上听天书。这天书太难懂,他七窍有六窍半不通。一上英语课,他就无所事事,极端无聊。他只得在作业本上乱涂乱划,打发日子。有谁知道这纯属消遣的“乱涂乱划”居然成了他创作武侠小说的开端!
他“乱涂乱划”兴趣越来越浓,竟然一直不停地“乱涂乱划”下去。尽管他兴趣比较广泛,也比较贪玩,乒乓球、羽毛球、象棋、看武侠小说都是他的嗜好,但晚自习都成了他专门“乱涂乱划”的时间,一夜少则三、四千字,多则五、六千字。他在作业本上打底稿,老师远远看去,只当他在做作业。老师从他身边走过,居然一次也不曾发现!
他“乱涂乱划”时,心中只有一个“框架”,连题目也定不下来。他边写边构思故事,在写前一个情节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后一个情节是个什么样子,后来还要出现什么人物。他只是信手写来,顺其自然,不断写下去写下去。他觉得故事应该这样发展就这样写下去。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要写多长,甚至不知道要怎样结束它。终于,他写不下去了,写到9万字时卡住了,他陷入了困境。恰在这时,另一部“框架”又渐渐在脑中形成。他丢开上一部,开始了第二部武侠小说创作。
第二部小说的题目叫《逍遥游》。
这部小说越写越长,写了整整一年,写了55万字还没有结束!
他有些厌倦了。
他参考其他武侠名著,拿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和第二部长篇进行比较。他耸然惊觉:第二部太冗长、太拖沓了,而第一部虽然稚嫩,却比较简洁,思路清晰。他毅然决然地停下了第二部,开始了续写第一部的工作。
写到这儿,我禁不住要发几句感慨。
在目前中国,几乎所有知识分子家庭或者书记、部长之类当官的家庭,他们每天每天检查自己孩子的作业,即使一般农家父母,也大都读过初中、高中,也都会将自己孩子的作业拿出来看看分数。倘若这样一检查,那“武侠”小说还能写得成吗?何俗不同,他完全没有这种“干扰”。他父亲只是小学毕业,母亲小学二年级只读过半年,他们只知道脸朝黄土背朝蓝天每天每天做农活,甚至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学校里干些什么!
还有,假如原来的英语教师不生病,假如后来的英语教师不是女的,或者能力很强,何俗的大著能够问世吗?
“干扰”果然来了。这是因为他升学考试落榜了!
他父亲“逼”着他去复读。他知道自己的家庭经济十分拮据,父母背着他和他弟弟上学很不容易。为了对得起父母,何俗中止了一切创作,去学校复读了!
“偶然”又来了。这使何俗只复读了半年就坚决不读了。因为那年忽然决定复读生要进行预选,先刷去十分之九才能参加升学考试,何俗心问口,口问心,自知进不了那十分之一。明知升学无望,何必去浪费时间、浪费金钱呢?为什么不利用这半年时间去干一些更有益的事情呢?
在经过撰写第二部长篇55万字的锻炼以后,无疑他的功底升华到一个全新的境界。第二学期开学他没有去上学,他在家里加紧续写第一部小说。仅仅几天,他就续写成功,这部小说就是《锋镝行》初稿,那时14万字。
当然,何俗的成功也是“必然”的。
“必然”往往都比较正宗,不象“偶然”那样令人发笑。这“必然”要追溯到他的童年。在他读小学的时候,他非常喜欢看书,尤其接触到金庸、梁羽生等名家的武侠小说以后,更被那离奇的遭遇、非凡的本领、曲折的情节、缠绵的爱情给迷住了。只要知道哪儿有武侠小说,他就尽一切可能借来。只要捧上它,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没日没夜,如痴如醉,一口气读完它。就这样,他很快读完了《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神雕侠侣》、《鹿鼎记》、《雪山飞狐》、《书剑恩仇录》、《笑傲江湖》、《云海玉弓缘》、《七剑下天山》、《弹指惊雷》、《神州奇侠》等七八十部长篇巨著,加上其他的,共阅读了八、九千万字或万万字以上作品!
古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之说,何俗虽然没读“万卷”,却在极短时间内读了万万言,实在称得上“博览”和“博闻”,难怪他要“狂妄”了!
不过,不是所有“狂妄”的人都能成功的。“狂妄”必须有更加雄厚的本钱。小何的本钱是什么?他的本钱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多写”与“善悟”。
小小年纪,他到底写了多少作品?
短短两三年里——从十三岁到十六岁,他撰写了三部长篇:《锋镝行》,15万字;《逍遥游》,已写55万字;《江湖青衫行》,全书共约60万字,已写31万字。3部中篇:《滕黑子传奇》,8万字;《喋血鹰嘴崖》,6万4千字;《孤胆英雄》,7万字。还有大量的古体诗词和散文。总之,短短两三年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竟然撰写了近200万字!
倘若,小何仅仅是一味地猛写,而不会思索,缺少“悟”性,那也是绝对不行的。我在名城当了十年编辑,发过几百万字稿子,接待过数百位作者,我没有发现有一个初学写作者有如此高的悟性。那是去年夏天,镇文化站的同志提来一大摞稿子,这就是何俗的《锋镝行》初稿。办公室里的同志听说是位少年写的,出于好奇,大家争着看,一位同志一看就被吸引住了,边看边连连称赞。我接着看,一天一夜一口气看完,乖乖,这部武侠小说比已经印行的许多武侠小说好得多。不过,我象抓到了一个火炭,我怀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是否写得出这样好的书。冒着酷热,我去到那小镇,找到了他。脸黑黑的,眼亮亮的,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穿着普通的学生装。他惴惴的,见到我很有些拘谨,甚至没有一丝笑意。我问他读过一些什么书,“查”了他的家族。我怀疑他有海外关系,他或她“送”他一本书也未可知。谁知他的家族纯属“贫雇农”,不要说没有海外关系,稍稍出人头地舞文弄墨的成员也没一个。此后,他多次来我家。我多次整半天、整半天地接待他,还买来好菜招待他。我往他碗里送鸡块、鱼块,然后问:
“你是怎样知道八卦这些东西的?”
“我一向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学问。”他自豪地说,“我喜欢读这方面的书,喜欢收集这方面资料。八卦,有的是从字典上查的,有的从小说中看到的,气功书上记载很多。”他加重语气,“但重要的是,写作的人对这些东西不需要太过精研,有一个大概也就够了,因为你是在写小说,并不是一个玄学研究者;况且读者也不需要你给他讲学,你只要大概提一下,其它的他自然会在自己脑海中编织补充想象出来!”
他在给我讲学。一个孩子在给一个编辑讲学。
他饭量不大,一碗多一点就够了。我给他泡了茶,他又接着说,他说这几年中国盛行气功热,书店里气功书比比皆是,什么养生功、天罡桶子功、少林刀法、螳螂拳……,应有尽有。他的十二正经、奇经八脉的经络穴道知识,都是从上述书中学来的。当然,这些书,他没钱买,都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看的。他曾经花了若干功夫,一一将书上那些人身经络图摹写下来。后来,他又读到一部医学古著,那上面讲的更为深奥难懂,他一连读了几遍,总算弄懂了几分。他说,写小说,只要弄懂几分就足够了!
我问:你没有爱情体验,而爱情的描写又那么细致入微,你能谈谈这方面问题吗?
他说武侠小说如果要划分类别的话,那应该划到浪漫主义一类中去。浪漫主义,就是写你认为应该这样发生的事。他说爱情他虽然没体验过,但在他的梦中出现过,他是照他自己的幻想在写爱情故事,他认为它应该是这样的,他就这样写。
我又问:你又不会武功,成千上万的武打镜头是怎样设计出来的?
他有些愤愤不平。
他让自己恢复个性,“狂”起来。
“如果一位作家只能写自己经历过的事,那他只能是个三流作家。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我脑子里怎么想就怎么写,这是不需要事实作根据的。如果要会武功才能写武侠小说,如今港台有数十上百个武侠小说作家,难道他们都会武功?”
他说《锋镝行》中的人物、武功、绰号等,除“错乱秘笈”是着意构思外,一剑三散、万木剑法、幽灵轻功、摇红剑法是后来修改中加上去的,其他如枯掌蛇刃、三圣一魔、大朱真气、伏狮棍、玄极剑法等等、等等,都是他笔之所至自然而然从脑里蹦出来、笔底流出来的!
他说《锋镝行》在定稿中,为了情节更加紧凑,他毅然决然地取消了“楔子”,而将十六年前的往事改由张南江口中叙出,这样一下子就能抓住读者的心,效果比原先更好。在黑森林恶斗中,写鬼见愁、段后觉,是为了衬托古林天武功之高,写古冲天是为了写出枯掌蛇剑武功之高,而写古林天与枯掌蛇剑,又是为了更显出张南江剑术之绝高,因为只有这样一层层比下去,才会给读者带来一个感性的、形象的、立体的认识。……他说他有意加入“天令牌”的情节,让主题深化,并且一开头便让读者隐隐感到这故事的历险性与曲折性。他说他的目的就是要编织奇中出奇、悬念不已、惊险万分的传奇壮歌!………
他是否“狂”得有些离谱了?不,中国的知识分子缺少的正是这种自信,中国的知训分子拥有太多的只是自卑!
他无法不让自己“狂”下去。
“我是怎么想到‘错乱秘笈’与‘错乱圣魔’这个名称和绰号的呢?那是因为我不想在我的作品中出现与别人写的相类似的人物、情节,我要写一个完全与世人反其道而行的人物,与别人写的完全不同的人物,于是便产生了错乱圣魔这样一个人物,也便产生了错乱门与‘错乱秘笈’,于是,也有了‘错乱秘笈’中记载的完全与众不同的武功,也便构思出了错乱圣魔之所以成为错乱圣魔的一段悲惨遭遇!”
他越“狂”,我心里越乐;他越“狂”,我心里越喜欢。我羡慕他,珍爱他,甚至嫉妒他!
“我现在看书的兴趣越来越广泛,特别是一些有助于我写作的书籍,如《全清演义》、《隋唐演义》和一些宫廷秘闻、野史杂记、奇闻异志、古代医著、气功书籍、人体经络学、五行相克之术、奇门演变之道以及名山介绍,地理图册,奇山古林之记,人类起始研究,神秘的地理现象等等,尤其是一些历史书籍,比如历史上南北宋替易时代的激烈民族斗争,各代宫廷中朝臣的互相倾轧,都是武侠小说的极好素材。我创作的《江湖青衫行》、《滕黑子传奇》等与刚写成的《喋血鹰嘴崖》都多多少少与这些书籍有可联系之处,现在正在撰写的长篇《镇邪记》得益于这些书籍的则更多了!”
……
一位叫晋妮的同志在《人民日报》撰文说:“中国的知识分子……将清高乃至清贫引以为荣使中国的知识分子‘价廉物美’。”晋君的话极有见地,同时我还认为,中国的知识分子自轻自贱、自卑自微,给“价高货劣”、毫无知识可言者造成了飞黄腾达之机,自己只得一味“谦虚”,作谦谦君子了!幸喜小何没有过多地接受这种深厚文化道德传统,否则,他就不能充分认识自身的价值,也不可能在“社会大学苦斗系”里如此勇敢奋争,并取得这样显赫的成就!
我忽然感到我手里抓住的不是火炭,是一块金子。我觉得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发他的长篇。我把朋友们的严正警告置于一旁:“你辛苦经营十来年树起的名声将让你自己毁于一旦!”我把同事们的恳切劝告抛在脑后:“奇迹不可能恰恰让你碰上!”我不管这些。我感谢担任审稿任务的汪先生,他和我的想法一样:“我们没有理由不发!”我们争取到了十分珍贵的版面,连载开始了。第一次发了4万字,小城震动了,读者大哗……
此时此刻,我真想把金庸、梁羽生、琼瑶找在一起,问问他们:面对如此狂妄小子,诸位将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