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已微明。但见那祠堂的门虚掩着,破烂不堪,有一扇还向外倾斜。二人轻手蹑脚从左右两侧来至门边。
二老僧在大殿中间打坐,一名黑衣人在旁边踱着步子,其他黑衣人散在各处或依或靠休息。所有黑衣人依旧蒙着面。
那黑衣人脚步忽的停住,道:“两位不必难过,你们本就是源氏家族的人,又不是真和尚。义亲首领将你们送入中原,一直没有忘记。为义首领还说你们的忠心和对源氏家族的贡献,犹如天上的太阳,永远不会落。再说即便你们不想还俗,也可回日本天台宗继续修行。”
衷毕道:“我们既已决定返回日本,便知今生再与佛无缘。十几年前听闻源氏家族衰落,那时候我就想回去效力,只是这少林众多绝技我们还没找到习练的法门,是以等到现在。”
黑衣人道:“二位果然忠心。义亲首领在时,源氏家族已经衰落,到了为义首领手中更是一蹶不振。但为义的儿子义朝已自立门户,他天资聪颖,雄才大略,现已是东国武士集团首领,我等皆已向义朝表了忠心。”
衷成啜泣着说道:“衷毕师兄,这些年我日思夜想,自觉罪业深重,你还是放我回少林请罪吧!我已经习惯了那里的暮鼓晨钟,再不想回日本了。”
衷毕道:“师兄说哪里话?当年我等皆是孤儿,若不是义亲首领收养,早都曝尸荒野,自应誓死效忠,以报大恩。而今你我皆已习得中原上层武学,正是回去效力、重振源氏家族的大好时节啊!”
衷成笑中有泪,隐隐有悲愤之意,说道:“师兄,我心中有愧,你就半点儿没有悔意么?这些年我们几次借口外出云游,把所修习的少林绝技秘传出去。掌门师侄已知此事,还是把我们放了。诸功德中,不杀第一。他已彻悟,将少林几百年的名声置之度外,我们怎能还做对不起他的事情?”
黑衣蒙面人嘿嘿冷笑道:“正圆迂腐,我看放不下执念的是他。二位所抄秘籍,已大大提高了我东国武士集团的战力。自古道胜者为王,义朝首领所部已隐然成为日本最强的武士集团。二位回去效力,自能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衷毕霍地站了起来,满眼惶怒的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们所录秘籍没到源氏家族手中?”
黑衣人一怔,方觉失言,说道:“哪里,义朝首领是为义首领的亲儿子,那还不是一样?”
衷毕怒道:“我只效力源氏家族。你既说义朝已自立门户,当然与源氏再无瓜葛。”
黑衣人嘿嘿一笑,道:“我这次来只想把你们所习的绝技抄录,至于是效忠老子还是效忠儿子,又有什么关系?”
衷毕似觉此言有理,不再说话。
黑衣人又道:“我知你们在宋多年,若想埋骨中国,也可将所学全部写出,由我带回去。”
衷毕道:“听闻十余年前源氏家族衰落之时,为求得齐国帮助,义朝首领已将与我等联络之责交托齐国,是否真有其事?”
黑衣人叫道:“胡说八道,源氏家族再不济也是名门望族,几十年隐忍,怎能将如此大事交托别国处置?你们在哪里听来这些鬼话?即便听说,凭你们的忠心也不该相信才对!”
他厉声训斥,说话时已踱到二僧身后,左手握着剑鞘,隐然已是一搏之势。
又听衷毕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平冈大人可还记得嵯峨天皇之事?”
原来这黑衣人名叫平冈。
平冈道:“你什么意思?难道还怀疑本头人身份?”
衷成不理他们说话内容,低声道:“师兄,平冈头领,凡事种种,皆已轻浮。我罪孽深重,决计返回少林赎罪。”
衷毕道:“师兄,你不要命了?”
衷成叹道:“义亲首领当年收留了我们,但少林却滋养教化了我们四十多年。若说报恩,我们之前的所作所为也够了,现在该是赎罪的时候。若能以命抵罪,岂不善哉?可惜……”说完站起身来,黯然向屋外走,全无半点防范之意。
平冈眼漏凶光,右手紧握剑柄,冷冷说道:“义朝首领说了,若不回归日本或写出少林绝技,就必死在中土。”
这时衷成已走到庙门口,双手垂落,仰面朝天,悄然而立,全身毫无生机,似乎已在等死。
衷毕戚然道:“师兄,你我相交五十多年,你怎忍心舍我而去?”
衷成道:“昨日之业,早成因果,诸行无常,诸法无我。”
嗖的一声,平冈拔出剑刺向衷成,衷毕忽然出手,闪电般扣住他手腕。
其他黑衣人也都被惊醒,纷纷抽出刀剑指着衷毕。
平冈双目火烧一般,道:“你也想反了不成?”
衷毕怒道:“我们对源氏家族忠心耿耿,怎地便反了?”
平冈高声道:“你们都是源氏子民,首领有令,必要秘籍,难道你要违抗命令?”
背后虽已剑拔弩张,但衷成只当未见,苍老的脸上毫无表情。
百里俊和郭柏就在门两侧,当然不能见死不救,已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衷毕即不想让平冈杀了衷成,又不想违抗他的命令,一时进退两难,竟不知如何对答,但攥着平冈的手掌却始终没有松开。
双方僵持片刻,平冈忽又嘿嘿一笑,对衷毕说道:“首领早知衷成意志不坚,恐其倒戈,特命你亲手杀了他。”
衷毕一怔,忽有一把匕首已深深刺入他的心口。他眼内充满迷茫,似乎根本不相信平冈会杀他。
手渐渐松开,人慢慢的向后倒下了,这一切只在刹那间。
衷成还活着,必是下一个受害者。
郭柏和百里俊互视一眼,百里俊一脚将门踢得粉碎,趁黑衣人拨挡木碎之际,郭柏已攻了上去。他趁机去拉衷成,但衷成就像泥筑石刻一般,怔怔的站着,毫无逃走之意。他急道:“大师既觉对不起少林,也想回少林赎罪,就不该死的如此不明不白。”
衷成依旧茫然。
那些黑衣人各个武功甚高,尤其平冈,更是深不可测,郭柏左挡右支,任他招法奇绝,也几遇险情。
百里俊无奈,向前一跃,落到郭柏旁边时剑尖向斜下横扫半圈,一招“天崩地裂”如狂风惊雷,震得殿宇摇晃,脚下青砖呈扇面碎裂了几条长缝,直逼得黑衣人后退到了数步。
郭麒雄所创这套剑法本以刚勇为主,加上百里俊雄厚的内力,使出来威力不凡。
众人均大惊失色,郭柏也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功力似也不在自己之下。
平冈心思缜密,一招横剑断流,欺身至二人中间,其余黑衣人趁势而上,竟将二人分割开了。
平冈初见百里俊那一招,以为他的功夫更在郭柏之上,心中大惊,便亲自与他交手,这样便形成百里俊与平冈独斗、郭柏独战九人的局面。
郭柏得自白眉老祖真传,白猿剑法天下无双,但这些黑衣人各个勇猛超凡,双方斗了个半斤八两。
百里俊虽内功大进,所学八卦剑也属上层,但临阵经验欠缺,哪里是平冈对手?不多时已险象环生,左肩中了一剑,好在未深入皮肉。
郭柏一见,心下大急,奋力击退围攻之敌,急向百里俊驰援。斜刺里一名黑衣人杀来,他移形换位,长剑将那人手腕割破。
此时平冈方意识到百里俊实则外强中干,是个“雏儿”,真正的劲敌还是郭柏。他大喝一声,道:“老七、老八对付这小子。”向郭柏迎去。
平冈是众人首领,武功自也最高,郭柏遭围,不多时也堪堪遇险。
百里俊暗想敌人势大,只能擒贼擒王,便冒险突入平冈近身。那两名黑衣人似乎知他心思,加紧围攻过来。他长剑圈转,将二人逼住,猛然一剑刺向平冈。
他这一剑凝聚全身功力,威力自是非同小可。
平冈急忙滑步左移,未等站稳,百里俊长剑又横削而来。这不要命的连环进攻,自是杀了平冈一个措手不及,暂解了郭柏危机,但他后背尽露,两名黑衣人瞧准时机,两柄剑同时攻来。
郭柏见百里俊身临险境,全身一震,趁平冈闪躲的一刹那,出手猛抓住百里俊腰身,将他高高抛起。
那两柄剑刺空之后,便直奔郭柏而来。郭柏到底是剑术名家,向左转身,长剑外圈,顿将那两名黑衣人划伤。
百里俊身在空中,如无根浮萍。平冈虚晃一剑,郭柏以为他要刺向百里俊,急忙前跨两步,抵住他的剑锋。
平冈这一招本是诱敌的虚招,长剑下压,反攻向郭柏腰部。郭柏若躲避,这一剑必定又斩向百里俊。无奈之下他只能以攻为守,不躲反进,长剑顺势斜砍平冈肩膀。
这是在无可奈何之下两败俱伤的招法,兑换下来,郭柏必然吃亏更大,但为免百里俊受戮,也是他舍己救人之举。
就在此时,百里俊在空中突然鹞子翻身,将剑向后面黑衣人掷出,借着反弹之力,整个身子扑向平冈。
郭柏大惊失色,暗想如此一来自己危难虽解,但他岂非自陷绝境?
平冈更是一时惊惧,暗想这小子怎么净是不要命的打法?但他毕竟身经百战,右脚后撤,手腕微抬,一剑刺中百里俊左胸。
百里俊只觉剧痛钻心,左臂立时麻木,浑身发抖。平冈身旁两名黑衣人见有机可乘,纷纷攻击过来。他将眼睛一闭,只道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他忽觉腰身似被什么卷住,身体竟飘了起来,平冈的长剑从自己胸口抽出时,又是一阵剧烈疼痛,眼前一黑,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