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百里俊照旧入城,给全村十八户老少都买了礼物,有小孩吃的糖果,妇女穿的花布,姑娘扎的头绳,地里用的农具,又买了十八盒最好的点心。
小村就好像过年。
他给吴老爹买了根白玉烟斗,吴老爹乐不可支,道:“这辈子还没用过这么好的东西,哎呦,我得先来一斗。”说完从怀里摸出烟袋,捅咕几下吧嗒吧嗒香甜地抽了起来。
百里俊对吴婆婆道:“吴大娘,过几日我要结婚,我们对婚礼不太懂,还麻烦您老多帮忙操持。”
吴婆婆笑道:“公子不说咱也会帮忙的。”
一听他要结婚,小村子沸腾了。村民都主动上门来要些活计,几个壮小伙又把院落各处好好收拾了一番。
吴老爹道:“我家有头猪,就当随份子,宰了咱吃它两天,也好好热闹热闹。”
一连几天,百里俊都进城置办物事,玉冠彩帔,红烛高灯,一应俱全。
这日傍晚,天空阴云密布,显然大雨将至。他打马快走,以便抢在暴雨之前能够赶到家中。
在山道拐弯处,两骑停在道路中间,一个是满面寒霜的金熙柔,一个是垂头丧气的郭云龙。
百里俊心里发虚,道:“柔……柔姐姐,大师哥,你们怎么来了?怎么……”
金熙柔鄙夷着冷笑:“不欢迎我么?明天你就要娶媳妇了,不请我们喝杯喜酒?”
见百里俊不说话,金熙柔冷哼两声,说:“真没想到你竟如此自甘堕落,要娶两个妓女,你不为自己的名声着想,也得为赤……”
百里俊对她本有愧疚,但听侮辱二女的言语,顿时火了,道:“闭嘴,她们不是妓女,她们是我的妻子,我尊敬她们,我爱她们。”
二人话不投机,还没说上三句已是两边冒火。郭云龙手足无措,急忙道:“柔姐姐,师弟,你有话好好说嘛!”
金熙柔气的直哆嗦,喝道:“你……你还有没有廉耻?枉我对你那么好,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她想过很多恶毒的话,却说的语无伦次,再也说不下去了。
百里俊大声道:“让开,别挡着我的路。”
闪电划过,批拉拉一声惊雷,百里俊分明看到金熙柔泪如雨下。
三人静默许久,金熙柔缓缓道:“你真的如此绝情?”
绝情?
扪心自问,本来有情么?百里俊并不十分清楚,他分不清友情与爱情。
在他看来,他对待金熙柔和紫云、红霓都是一样的态度,都把他们当妹妹。只不过金熙柔是万千宠爱的大小姐,而她们却不过是两颗任人践踏的微尘。
他不知道其实他对紫云和红霓的疼惜和怜悯,就只是疼惜和怜悯。若不是发生那一连串的事儿,他绝不会娶她们——那两个爱他如命的可怜女人。
玉帝那六劫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利剑悬在头顶。
但,此刻,他要与天抗争,悖天而行。
见他不回答,金熙柔更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盛怒之后反倒平静了,平静的有些可怕,缓缓道:“你难道忘了咱们有婚约?”
“是我对不起你。”百里俊道,“当时形势所迫,我没有拒绝,只是不想让舅爷爷难过。其实……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的。”
金熙柔笑中含泪,凄然道:“妹妹?你一句妹妹,我就成了天下人的笑话,现在更成了笑柄,人家都说我还不如两个妓女。”
百里俊心中更是愧疚,想有所补偿,却不知如何做。
金熙柔提醒道:“你该问问要怎样做我才会满意。”
他顺从的问道:“怎样做才算对你有所补偿?只要我能做到的,哪怕是这条命。”
金熙柔面色木然,道:“离开她们,娶我!”
这是一个多好的女孩子啊!不仅漂亮,更有英姿,虽然任性,却也有钢铁一般的倔强和执着。是我没有福分,也配不上她。既然做不到,便不该继续错下去。
思及此处,他说道:“我不能扔下她们不管。”
这时,又一声惊雷响过,金熙柔浑身一颤,咬着牙道:“百里俊,你好狠!你会后悔的。”说完兜转马头向南奔,郭云龙瞪了百里俊一眼,追去了。
百里俊默然无语,心中只有歉意。
乌云更浓,哗啦啦下起雨来,天色更加昏暗。
道路泥泞,马车行来十分艰难。好在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忽见前面一团火光。
大雨刚过怎么就会起火?
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急忙弃了车马,展开轻身功夫纵跃飞腾,心里想着:千万别出事,不会有事的。
等近了些,那火光更猛烈了,他方看清着火的房子正是自己的家。他猛然提气,身形飘忽起来,如闪电般向房子奔去。
更近些,已见到村民们端盆提桶救火。他边跑边左瞧右看,不见紫云和红霓的影子,心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毫不犹豫纵入火海。
村民们大惊失色,呼嚎叫喊。过不多时他抱着两具焦尸窜了出来,坐在地上不言不语,呆呆的用手去擦那尸体的焦灰。
村民们更慌了,急忙过来劝慰,但他哪里听得见?兀自抱着尸体不放。
吴老爹、吴婆婆也都围了过来,妇女们抹着眼泪,男人们哀声叹气。
他抱着那两具焦尸,摸着那曾经无比俏丽的脸,已分不清哪一个是紫云,哪一个是红霓,自言自语道:“你疼么?哥哥疼,心疼。为什么老天爷这杨不公平,苦命的人不得善终,善良的人也遭恶报,连最低贱的生活也不愿给,最卑微的诉求也无法满足……是我,其实该死的人是我,老天爷惩罚的是我,你们又犯了什么错……老天爷不公平,这世上没有公平,你们放心,我会为你们报仇,所有人都得死。他们不让咱活,咱就让他们也死,你们说好不好?……我是天煞,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村民们面面相觑,见他自言自语,又说些莫名其妙令人发寒的话,都不自禁打着寒噤。
吴老爹坐在一块木板上,面无表情,吧嗒吧嗒抽着烟。
百里俊痴痴呆呆反复念叨:“面目全非、浪无居所、破国离乱、家散人亡、兄弟反目、夫妻成仇……”这正是玉帝罚他的六劫之苦。
任凭大家怎么劝导,他始终无法从魔障中走出。
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正当他想要过另一种生活,一种极其普通的生活的时候,两个鲜活的女孩子却已永远不再鲜活。
他感到自己就像一棵无助的小草,被暴风暴雨任意吹打折磨。
此时,大火已经熄灭,整个房子都已坍塌下来。
吴大娘抹着眼泪低声道:“杨公子,我老婆子也不会开导人,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若苦坏了身子,她们两个走的也不安心,别难过了,听大娘一句劝。”见他脸上有烧伤,忙叫人找来清水为他擦拭伤口。
那烧伤面积不小,左额和左脸颊各有一块,比鸡蛋还大,这一擦拭才渗出血来。
农户人也没有金疮药,便找来锅底灰敷上,又用布条包扎好。
这个过程不短,百里俊始终痴傻的样子。
村民们已经找来一些旧门板和一堆木条,七拼八凑的弄了两副棺材。
一个农汉道:“百里兄弟,你清醒一下,还得为你两位娘子料理后事。”
见百里俊不说话,他便对其他男丁说道:“将她们葬了吧!免得杨兄弟看见她们更难过”说完便有几个壮汉过来搬运尸体。
百里俊面无表情,只是紧紧的将尸体夹住,众人拖拉不出,也只得暂时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