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素嫃寂寥地独坐院中,时值初春,天气逐渐转暖,但也常有残余的寒风留旋。
她想,这捉摸不透的气候——到底是要暖还是要寒呢?
在她的脚边堆着几层破破烂烂的纸张,那是朝廷贴出来的告示,宣布林党逆贼徐爱已被诛杀。顾少言跑遍了整个京城,将所有的告示撕下,和府军、禁军都起了冲突,这些奉命行事的士兵可不会在乎一个无权无势的驸马,更何况现在京中谁人不知顾少言正处在风口浪尖,但即便如此,顾少言仍是撕光了所有的告示,然后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家。
这一次没有太医肯来救治,朱素嫃花了大价钱才请动了京城中的一位老郎中过来,所幸顾少言只是受了外伤,郎中说敷了药便无大碍,但也提醒朱素嫃,此人心脉大乱,早已抑郁成疾。
让她心神不宁。
婢女小跑着过来说道:“公主,驸马醒了。”
朱素嫃一下子从彷徨中清醒过来,“好,我这就过去。”
匆匆赶到卧房,再次看见床上那个凄凉的身影,她又是一阵心疼,这是她曾经崇拜的那个英姿飒爽的男人啊,现在怎么成了这样:双眼无神,面庞消瘦,伤痕累累……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呆滞的目光瞥见朱素嫃,顾少言挤出一个笑来,“让你费心了。”
朱素嫃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掩面垂泪,泣不成声,“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们不过是陛下与书院之间的牺牲品罢了。”顾少言自嘲,“我可以什么都不做,但这样会死更多的人。”他用力握住朱素嫃的手,“绝不能让林寻舟知道大师兄死了,否则京城必然要有一场血雨腥风。”
“为什么!”
“我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他想借大师兄之死以刺激林寻舟陷入重围,将他彻底铲除,但是——林寻舟一旦知晓大师兄的死讯,暴怒之下必然杀进京城,那绝不是府军与禁军可以抵挡的啊!不止要折损兵马,无辜百姓更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京城必然血流成河!”
朱素嫃抬起头来,整理妆容,她实在不能想象就为了这种荒谬的理由,那个威风凛凛的顾大人会冒死在风口浪尖出头,“京城有数千官兵,京畿更有上万大军守备,一个林寻舟能杀得京城血流成河?相公——你快去向父皇认错吧!”
顾少言叹气,朱素嫃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当年小师叔在漠北一剑破了胡人上万骑兵,林寻舟纵然不如小师叔,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更何况京城楼屋相接,错综复杂,骑兵施展不开,更便于林寻舟在其中穿行,朝廷为什么会觉得有上万人就能杀掉林寻舟呢!万一杀不了林寻舟,你们想过后果吗?”
要是没有书院就好了。
这就是朱素嫃心中现在的想法,没有书院,就不会有李温良,也不会有林寻舟,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事,没有人敢违抗朝廷,没有人敢违抗天子,哪怕自己可能会与顾少言无缘,但至少他可以在京城做个富贵公子,不会像现在这样。
她俯下身子,抱了抱顾少言,手缓缓拂过那消瘦的面颊,心中倍感痛苦。
“我会跟父皇说的,你安心休养,不要再做糊涂事了。”
顾少言点点头,再无力多说,沉沉睡去。
一匹瘦马驮着一个瘦人,晃悠悠地荡过了应天城外的一座无名木桥。
这里是东庄,他回到这里吊唁自己的母亲。
从朝鲜到山海关再到应天,李让只花了十几天的时间,这全归功于他的官身,凭此李让在沿途几百个驿站连续换乘快马,除了必要的休憩之外昼夜赶路,连吃饭都是拿了些饼子在马上狼吞虎咽,如今终于赶回了家乡。
就和他离家的时候一样,东庄还是人烟稀少,甚至比他有的时候更少,去岁的倭乱虽然没有波及到这里,却也吓走了不少百姓。他也写信催母亲与弟弟早日离开,但母亲舍不得长眠地下的父亲,李让也奈她不何。
说起来,他已经多久没有见过母亲了呢?自从他离家打拼之后,与家中的联系就是写信,总说着等过年就回家,但每年过年都有公务派给他这种小吏,回家也就一次次地拖延,没想到再回家便是奔丧……
一念及此,李让不由得悲从中来,愀然揪心。牵马走近村庄,凭着记忆找到那间熟悉的屋子,推门而入。
一个穿着孝服的少年回头,望见李让,再也绷不住表情,泪水喷涌而出,“阿兄——”
哗啦,行囊散落一地,李让冲上去跟少年抱在一起,相拥而泣。
其实母亲在上月就已经去世了,信送到山海关,又辗转到了朝鲜,再等李让回来,不要说头七,就连七七也已经过了。
这么长的时间,母亲的丧事一直都是弟弟李辞操办,十四岁的少年,就要承受这么重的担子,是李让这个兄长的失职。
他给母亲上了香,李辞悄悄地退出去,屋内就只剩下李让。
两行清泪无声淌下,除了泪水与心中难以言说的痛苦,李让竟然不知道该在灵位前说些什么,说儿子不孝,说未能送终……李让只觉得毫无意义。
母亲已经逝去,对着这木头做的牌子说得再好,又有谁能听到呢?
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眼神随着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整个人失了神。
“阿兄?”
“阿兄!”
李让猛地回过神来,发现李辞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啊,我恍惚了。”
“天都黑了,我做了饭来。”
李让这才发现他手里托着一盘简陋的饭菜,“这都是你做的吗?”
“嗯,娘病了有些日子了,一直都是我做饭。”
李让扒了一口饭菜,寡淡无味,“寄回来的钱没有收到吗?”
“都收到了。”
“那怎么还吃这些东西?”
李辞看了他一眼,那个印象中斯文纤瘦的阿兄面庞也变得粗暴了,眼神里也多了些许深邃,他叹了口气,“大部分的钱都拿来给娘看病了,然后上私塾的钱,朝廷的赋税,各处打点,都要用钱。”
母亲有病,他是知道的,只是在他走时还没有这么严重,李让低下头,声音沙哑,“我心中有愧。”
“阿兄已经很好了,没有你寄钱回来,我跟娘恐怕早就死了,阿兄你——也吃了很多苦吧?”
“这没什么。”李让笑笑,端起碗又扒了几口饭,好像没那么无味了,却又有些苦涩,“还在南乡赵先生家读书吗?”
“嗯。”
“太远了,每天要起得很早吧?”
“还好。”
二人再无言语,屋中只剩下了碗筷交接的碰撞声,再加上劣质蜡烛燃烧的啪啦声。
草草吃完饭,李让放下碗,不知所措了——十几天的路途,心中满怀着母亲逝去的痛苦,这么大的悲痛在自己到了家,亲眼见到母亲灵位的时候竟无法强烈地表达出来。
眼眶红着,却哭不出来。
喉咙哽咽,却说不出来。
李让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铁石心肠,但那种揪心的感觉又是那么地真实。
他想,是自己经历了太多,也预见了太多,知道哭泣毫无意义了吧。
真是可笑,杨廉老大人死的时候,自己哭得那么伤心,难过于这样一个好官死得不明不白,如今自己的亲生母亲去世,他赶了那么长的路回来,却不能放声痛哭,
“娘葬在哪里?”
“后院……在爹的旁边。”
李让起身向后院走去,李辞在后面喊住他,“阿兄!”
李让回过头来,惨淡地笑笑,“这么久苦了你了,去歇息吧,我今晚在后面陪着爹娘。”
李辞怅然地站在原地,然后收拾碗筷,退了出去。
月光洒在杂乱的草丛中,这里以前是李让和李辞玩耍嬉戏的地方,如今已经荒废许久,杂草丛生。早年,将父亲葬在这里,清理了一遍杂草,后来又疯长,家中老母和幼弟自然是无力清理的,很快杂草就长得和墓碑一样高了,他们只能勉强清理掉遮挡墓碑的杂草。
后来,中间清理出了一块空地,是葬母亲的。
此外到处都是杂草。
李让挽起衣袖,跳到半人高的草丛中,任由杂草刮着皮肤,伸手去拽草根,他要把这里清理干净。
彻底清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