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未散,李让在屋前与李辞告别。
他很踌躇,也很差异,自从懂事以来,母亲和弟弟就是他活下去的支柱,如今这柱子断了一根,他痛彻心扉,但表现出来的就只是难过了一晚上。
他再一次想起了杨廉老大人的死,那时候杨继盛也是失魂落魄地日夜兼程回来奔丧,痛哭过后又转瞬离去。那时他说自己理解杨继盛,要以倒严为大,实际上却是觉得不对:如此至亲离世,你悲愤交加地赶回来,难道只为了再看一眼,行一孝礼吗?你真的痛苦吗?想来是的,否则也不会这样赶回来,但真的痛苦——又为何不多留几日呢?
如今,轮到了他自己。
痛苦是真的,他觉得自己的心被砍去了半块。
但不想多耽误也是真的,他很不安——不安于林寻舟、不安于朝廷、不安于李如松。
他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我……有很多担忧的事。”他没有底气地向李辞解释道。
“我看出来了,阿兄心神不宁。”
“嗯……”李让避开了李辞的目光,他不在乎弟弟是不是在蔑视自己,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在心中蔑视自己。
不孝。
“阿兄去吧。”李辞垫了下脚,拍了拍李让的肩膀。
李让这才惊觉自己的弟弟已经这么高了。
他想,是不是该再说些什么,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李辞看明白了他的心思,宽慰道:“阿兄是朝廷命官,所谋者重——能够回来,就已经很好了,这边有我,不用担心。”
李让憋着气,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眼泪流下来,但一开口,仍是哽咽,“好……”
心念的故乡消失在身后的雾中,李让牵马向北,他还要去扬州,去替林寻舟看望院长。他也有段时间没有回去了,从朝鲜回来的路上,他听到了很多不好的传闻,那时他满心伤悲,传闻入耳却没入心,等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开始担心书院的现状。
去扬州要经过应天。
此刻他就站在应天城中的街道上,那条他最熟悉的街道,还在兵部任职的时候,他每天都要从这里经过,每天都要在这里吃一碗面。
他是下意识走到这里的,或许是想来吃一碗面,再听听大娘的声音,然后他想起来大娘拜托自己找人的事一直没有下落,更是倍感惭愧。
街上人声鼎沸,李让却没有在熟悉的位置看见熟悉的人。
是还没出摊吗?现在已经不早了……他两三步跨到前面,在墙角看见了熟悉的面摊,被粗布蒙了堆在一旁,已经落满了灰尘。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想找左右的摊主问一问。
“这……莫不是李大人!”身后有人喊他。
李让茫然回头,望见身后一个年轻男子,愣了一会,想起来他是与自己同年入南直隶兵部的张谊。
“李大人——听说你升了好大的官呐,这次回来是看望我们这些同僚的吗?”张谊嘿嘿地笑着。
“不是……话说你知道在这里摆摊的大娘去哪了吗?”
“摆摊?那个摆面摊的王大娘?”
“对对!”
张谊的脸色突然变得古怪,他把李让拉到角落,低声说道:“你知道王大娘有个儿子在北边当兵吧?”
“嗯。”
“大概两个月前,蒙古夜袭了一个边镇,守军死伤无数,随后朝廷发兵北上,又和蒙古打了几仗,死的人更多了……后来就有从北边负伤退下来的老兵找到这里,说是大娘的儿子战死了,军中托这些老兵带消息回来。”
李让呆住了,“那……然后呢?”
“然后她不信啊,非说什么胡扯八道,那老兵是个妖怪,一通胡搅搞得大乱,整个人失魂落魄一般过了好几天……后来朝廷的忠义匾一到,人就疯了,整天嚷嚷什么他儿子马上就要凯旋,得做好吃的备着,疯疯癫癫的……”
李让踉跄几步靠到墙上,“她现在在哪?”
“在哪?”张谊挠了挠头,“好久不见了,许是死了吧……李大人?你没事吧?”
李让低着头,头发散垂到脸上,浑身都在颤抖。
“李大人!你怎么了?”张谊把他的头抬起来,一眼就对上的空无一物的眼神,将他吓得不轻,“李……李大人,那下官就告辞了,您多保重。”
说完,一步一抖地从李让身边跳开。
自己现在很可怕吗?
李让不觉得,他甚至保持着清醒,只是——人在巨大悲痛的时候身体是会先于理智做出反应的。
两天——他失去了两位母亲。
吱呀——吕默关上房中的窗户,免得冷风吹进来,早春的夜晚也还是寒气颇盛的。
“咳咳……”床上的老者喝药呛住了,散发着浓郁味道的汤药洒了整个床单,吕默连忙赶过来将他扶住,把碗端到一边,“没事吧?”
王阳明朝他笑笑,“要你这个掉书袋来伺候我,真是为难你了。”
“嗨——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吕默拿了抹布来给他清理干净,“你这病早点好,就是我最大的指望了!”
“恐怕是好不了了,剑气萦绕不出,搅动内脏,可能没几天活头了。”
“瞎说什么!”吕默朝他嚷嚷。
王阳明抬手示意他噤声,“是不是有人敲门?”
“敲门?这晚上谁会来!”
屋外风声四起,呼啸不断,好一会儿,风声停了,吕默竟真的听到了哐哐地敲门声,声音很小,是从正门传来的。
“真的有人!”吕默一下子警惕起来,“这个时候,谁会来书院呢?谁还敢来呢!”他朝王阳明使了一个眼色,伸手抄起戒尺,蹑手蹑脚地朝正门走去。
哐哐——敲门声还在继续,风声又起,两声夹杂着让人纷乱。
“是谁!”吕默喝问,同时捏紧了手中戒尺。
门外答道:“在下李让。”
李让?吕默哐地打开大门,外面果然站着那个瘦弱的年轻人。
“李让!你怎么回来了!”吕默大喜,一把把他拉了进来,关上大门。
“监学……书院怎么了?”李让环顾四周,一片萧瑟之景,目光所及皆是漆黑一片,纵然是晚上,但远没到熄灯的时候,往常应该会有许多学生在四处游走的。
吕默神色一下子暗淡下来,低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啊……跟我来吧。”
吕默带着他穿过一道道小门,路上所见的房屋、阁楼都被贴上了官府的封条,池中花、盆中景也尽数枯萎,一片萧条。
一直走到王阳明的书房,李让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躺在床上的虚弱老人,连忙冲了过去,“院长!怎么回事!”
王阳明那没有血色的脸庞露出一丝欣慰,“你怎么来了?”
“我回家……有事,林寻舟让我顺便来书院看看。”
李让同样是面无血色,王阳明便不再多问,只是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朝廷封院、遣散学生、自己病倒……
吕默端了凳子来给李让,李让连忙道谢,“多谢监学。”
吕默摆摆手,“别喊我监学了,指不定哪天就就流落街头了。”
“院长的病……没事吧?”
“没事。”王阳明摆摆手,“只是一点风寒,不足挂齿。”
李让扫了一眼散落的药材,那明显不只是治疗风寒的药。
“不用担心书院,没事的。”
李让踌躇一会,问道:“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王阳明笑笑,“有人想改变这世道,有人不想变,你所见到的一切都源自于此。”
言简意赅,经历过许多的徐爱如今也能听懂一二了。
“能改变吗?”
“谁知道呢……”王阳明自己也不清楚,“话说,你见到林寻舟了?”
李让连忙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
“噢……安平乐被他们救了啊,那都挺好,谭如鸣那丫头跟林寻舟相处得怎么样呢?”
“还和老早一样,经常相互斗嘴。”
“挺好……挺好。”看得出来王阳明是真的高兴,毕竟那是书院开院以来唯一一个女学生,他作为院长自然格外上心。如今书院凋敝,她能跟着林寻舟,总比在书院好。
“你从北边来,过京城了吗?”
“没有,京城戒严了,我进不去。”
王阳明神色一下子暗淡下来。
“怎么了?”李让问道。
“没什么,李让啊,书院现在是是非之地,你能在这个时候回来,我真的很欣慰,不过你还是不要在这里久留的好。”
“没事的,这只不过是已经结业的学生回来看望老师,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吕默拍了下他的脑袋,“你糊涂啊——朝廷都这样对书院了,会不派人监视吗?你前脚进了书院,后脚就被人盯上,不要多待,赶快离去,告诉林寻舟,这里一切都好,让他不用担心。”
李让诧异地望着吕默,印象里吕默一向与林寻舟关系紧张。
但不容他多想,他就这样被不由分说地赶了出来。
“快走——不要停留!”
他只好牵着瘦马,寂寞地往外走,准备找间客栈过夜。
这两天,是李让过得最难受的两天。
“我是不是该早点相信林寻舟?”回到书房的吕默问道。
“你左右不了什么,别自责。”
吕默叹了口气,捡起药材,继续给王阳明煎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