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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暗潮

不见故明 日月不照 5202 2024-07-11 13:39

  朔风凛冽,尘土漫漫。

  林寻舟孤身一人赶路,快马加鞭,不到十天,便从京城赶到了大同。

  愈近九边,人烟愈稀,一路上多为军马奔驰,看见林寻舟一身江湖打扮,俱是惊诧。

  大同所去京城不远,亦是山西重镇,人口众多,往来密集,却多为军中家眷与商旅之行,实际上,从三年前起,大同就已经开始外迁平民了,所以一直有传闻说朝廷准备以大同为基,彻底荡平漠北。

  林寻舟一直以为所谓九边就是与长城连接在一起的城池,长城自左右两边相出,城池本身就是长城的关口。

  现在他站在这座城池面前才明白,原来大同府是与长城分开的,大同府是大同府,长城是长城,所谓九边之一,指的是这个军事体系。

  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搜查,林寻舟就被城卒放了行,这或许是因为他是从内地而来,若是从漠北回来,必然不可能这么轻易进来。

  从外看,大同看起来也就是比其他城池要高出不少,城头的火炮多一些而已,但也并没有多太多,毕竟大同军镇与大同府是两码事,几乎所有的军队、火器都集中在长城附近,后方防守甚疏,毕竟一旦长城被破,大同府里有再多军队也无济于事。

  大同府真正的不同是在城内体现出来的——城内几多妇女,她们都是军中的家眷,丈夫在外征战,她们就在后方洗衣做饭,每天谈论得最多的就是谁家丈夫死在关外了,谁家丈夫去漠北转了一圈活着回来了。

  一街三十户,

  隔户见白练。

  有逝长哀鸣,

  生者尚苟且。

  不管走到哪里,林寻舟都能听见女子的低声啜泣,听得他心烦意燥。

  他不能体会这些女子的丧夫之痛,也不想去了解,他只想快点找到关于小师叔的线索。

  可以说归说,从哪里查起呢?

  就在林寻舟进城之时,一骑快马便从附近的山头飞奔而下,策马狂奔三百里,将消息交给另一人,如此接力数次,短短两天就将消息传回了京城。

  “好!好!”严世蕃欣喜若狂,屏退下人,激动地对严嵩说,“爹,我们现在可以动手查那个清欢坊了!”

  严嵩端坐在太师椅上,思索良久,沉声道:“清欢坊可以查,但不要公然查,用我们自己的人。”

  “你明天就上一封奏折,请陛下恩准,彻查朝中的不轨奸佞。”

  “清除林党?!”严世蕃顿时兴奋起来。

  “不是林党,而是不轨奸佞。”严嵩纠正道,“我问你,陛下那晚真的被林寻舟威胁性命了?”

  “绝对是!”严世蕃肯定道,“我告诉他御书房的位置之后他打晕我就走了,以他的性格不可能不去的,虽然陛下后来什么都没说,但当晚皇宫就戒严了不是吗?”

  “好,好。”严嵩连连点头,“谨慎行事,不要莽撞,此事急不得。”

  朱素嫃隐匿在屏风之后,百无聊赖地听着朱载坖与徐爱的对话,倍觉无聊,她以为新来的年轻先生会比翰林院的那些满脑圣贤典籍的儒生有趣得多,再不济总可以讲讲京城之外的故事。

  这位先生是不一样,自入宫以来他没有说过一句圣贤语录,只是一直和朱载坖在一起读书,偶尔随意地交谈几句。

  至于嘉善公主所期待的京城之外的事,他则只字未提。

  “所以,大家都说做人和做皇帝是很不一样的。”屏风外,朱载坖端坐案前,手里捧着《太祖祖训》,一面与徐爱相谈。

  徐爱坐在他正对面,读的是《孟子》,这是他以太子之师的名义从国子监要来的未删减版,这还是临行前王阳明告诉他的关于太子之师的一点小特权。

  “我也听说这很不一样。”徐爱正色道,“但我还是觉得一样,皇帝必须先是人,再是皇帝;而非先作为皇帝,再作为人。”

  “有这种看法的只有先生一个人,而先前的说法则有很多人赞同。”

  “你说的很多人是哪些呢?”

  “国子监祭酒,内阁大学士,还有很多朝官。”

  “你说的这些人,都是多大年纪呢?”

  “年过半百。”

  “那你见过年轻人说过这种话吗?”

  朱载坖想了一下,答道:“没有,是和他们的年纪有关吗。”

  “是。”徐爱放下书,坐正了身子,严肃道:“少年时,人们都想做仗剑除恶的大侠,或者是为民请命的好官。”

  “等到了中年,尝了些生活的苦头,又受了些世道的诱惑,就变得世俗了,开始觉得凭借武功或者权力做一点让自己开心的事也没什么不对。”

  “而年过半百,想当大侠的人都死光了,剩下来的都是想做官的人,他们理所应当地把自己与普通人区分开,为了维持自己的高高在上当然会用各种理由为自己的不仁相推脱。”

  “当然——“若是世家子弟,则无论其年龄,想法都是等同半百之人的。”

  朱载坖眉头紧锁,歪着头问道:“先生是说只有少年青年才是好人吗?”

  “好人坏人不一定与他们的年龄必然相关,但至少有很大关系。”

  “那为什么朝中之官都是中年人老年人呢?”

  “因为他们活得久,活得久就见得多,自然知道怎么应付百姓。”

  “所以,我们就是最大的坏人?”朱载坖轻问。

  徐爱没有再出声了,屏风后的朱素嫃也不知道他是摇了头还是点了头,这不重要了,一路听下来,她已经几欲跳出,怒问徐爱说这些话是何居心?

  太子——乃一国储君,当习圣贤之言,掌治国之道,你身为太子之师,竟敢如此胡说!

  渐渐的,她又平静了下来——徐爱说得是对的,她很清楚,身为天子之女,她太清楚权贵与百姓之间那道鸿沟有多么不可逾越了。

  她不想去质问什么了,也不愿再继续听下去,轻轻推开偏窗,跳了出去。

  接着撞见了顾少言。

  “啊啊……顾大人”她一阵慌乱,即便她向来以不拘礼节著称,但毕竟是个女子,公然翻窗这种事还是很有损形象的。

  顾少言没有注意到朱素嫃略红的面颊,满脸倦容,略一行礼就准备过去。

  “顾大人!”朱素嫃一把喊住了他。

  “殿下有事吗?”顾少言回头问道。

  朱素嫃左右打量了一下,把顾少言拉到了角落里,有些略羞,“听说顾大人和家里闹翻了?因为相亲……”

  京城之中没有秘密,顾少言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并不奇怪朱素嫃为何会知道这件事。

  “是的。”顾少言坦诚道,“我已经搬到衙门住了。”

  朱素嫃眼神飘忽不定,“是……不喜欢那姑娘吗?”

  “是不喜欢有人替我做主。”

  “噢……噢。”朱素嫃忽然轻松了许多,“那大人没考虑过自己的婚事吗?”

  顾少言一愣,旋即摇头,“没有。”

  “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呢?”

  “因为……我活的很不清醒。”

  “什么叫活得不清醒?”

  “不知道为何而活。”

  “怎么会不知道呢?”

  顾少言反问:“殿下又是为何而活?”

  “练剑。”朱素嫃干净利落地说道,“练成天下第一的剑仙,保护父皇、保护京城不被奸佞威胁。”

  “是么。”顾少言轻轻点头。

  “大人觉得幼稚?”

  “不是觉得幼稚,是觉得没有意义。”顾少言叹道,“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事,而你在做没有意义的事。”

  “怎么没有意义?”朱素嫃有些温怒。

  顾少言知道她在说谁,“殿下不可能高过林寻舟,全天下都没人能高过他。”

  “然后呢?他再来宫中,我跪下来哭哭啼啼求他饶了父皇一命?”

  顾少言沉默了,拱手道,“微臣僭越,请殿下恕罪。”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朱素嫃皱着眉头,恼道。

  “卑职尚有公务,先行告退。”不等朱素嫃开口,顾少言便转身离去,想必心情也甚是不好。

  良久,朱素嫃望着他离去的望向,轻叹,“大好的机会,怎么讲了这么些话。”

  京城里没有秘密,不只是顾少言知道这件事,所有的京官也都知道。

  可如果有人刚来,想必是不知道的。

  当晚,徐爱便被召进了御书房。

  房中生了炉火,甚是暖和,徐爱解下外袍,递给耸拉着眼的陈洪,随意地坐了下来。

  常年予人脸色的陈洪一时间呆住了,自己执掌司礼监多年,竟有人敢将他作为侍奉起居的下人?他震惊地望向高位,想从嘉靖的脸色中觅得狠狠斥责徐爱的机会。

  嘉靖面色如常。

  于是陈洪捧着外袍,恭敬地退了出去。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嘉靖放下手中奏折,问道:“师兄奉教东宫,都教了些什么呢?”

  “一些常用的道理。”徐爱淡淡回答。

  “朕听说——师兄似乎口误,说了一些不当之言。”

  “坦荡之言,何来口误。”

  嘉靖缓缓道:“皇帝不把自己当皇帝,当做百姓,以百姓的角度管理国家,必使社稷动荡,百官离心离德。”

  “社稷为何动荡?百官为何离心离德?”徐爱反问,“因为皇帝与公卿治天下,而非与百姓治天下,欲抬天下万民,而置公卿地位于何地?”

  “我说得对吗,陛下?”

  称陛下,而不称师弟。

  嘉靖没有表态,于是徐爱接着说下去,“陛下——你从心底就认为自己与公卿站在一起,而将百姓踩在脚底。”

  “难道不是么?”嘉靖也反问,“天子与公卿治天下,这些公卿,不是世家大族就是一方豪商,你以为天子一句话就真是圣旨?记住——天子不是一个人,而是全天下权贵的代言!”

  “自古如此?”

  “自古如此!”

  徐爱轻叹,“自古如此,便是对的吗?”

  嘉靖倨傲道:“那何以没有人反对呢?”

  “有的。”徐爱沉声道,“太祖皇帝。”

  霍地——嘉靖脸色一沉,冷声道:“师兄!”

  徐爱倏地站起来,朗声道,“昔者太祖设鸣冤鼓,理下祖训,若有百姓击鼓,天子必须亲审;更许百姓亲自捉拿贪官,送交京城。”

  “今者——鸣冤之鼓已废,百姓之怒不敢言,黄紫公卿,端坐高堂,怡然自乐,置万民于何地?”

  嘉靖猛地一拍桌子,他自己记不清上一次这么愤怒是何时了,拼命压着声音,却近乎是咆哮,“你又懂什么?天下刁民千万,什么鬼事都来京击鼓,每一件都要天子亲审,又置国家大事于何地?百姓私缚朝廷命官,更是荒谬,官吏无威,何以治民!”

  徐爱不说话了,嘉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也就没必要多说。

  “我以为师兄是一个不问世事的痴书人。”嘉靖显得十分失望。

  “我是痴书,但不代表我是个傻子。”

  “那些话,是谁教你的呢?”

  “还能有谁?”

  嘉靖深深望了他一眼,“那师兄可要好自为之。”

  徐爱便转身就走,拉开房门,寒气呼地灌入房中,炉火为之一颤。

  “还有一事。”嘉靖喊道,“先生——为什么不来?”

  徐爱停住,侧脸瞥了他一眼,从陈洪手中扯过外袍,走入寒夜之中。

  不发一语,亦不需发一语。

  陈洪几乎是用杀人的眼神目送着徐爱离开,小步走进御书房,关上灌风的房门,小心地瞥了一眼嘉靖的脸色。

  晦暗。

  “陛下。”陈洪开口道,“有的人已经不在了,可他说过的话还留在人们心中呢。”

  “是啊。”嘉靖感慨,“可说过的话,只要没人再说,人们终究是会忘的,可还是有人在说啊。”

  陈洪知道嘉靖说的不是徐爱,小心地凑进几步,他弯腰道:“陛下,若实在无可奈何,招安——也不失为良计啊。”

  嘉靖微微眯起眼睛,“招安……他会听吗?”

  “这就要陛下至诚相待了。”

  “你是说……我去劝说?”嘉靖眉头紧锁,堂堂天子,要屈尊招安一个反贼?

  但是——他的确奈何不了林寻舟。

  嘉靖自己也很清楚,三年前林寻舟狼狈逃窜,不过是他年轻气盛,鲁莽行事的结果,若他有心潜入,就像那晚一样,要取自己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只能招安。

  “那他在哪呢?”

  “回陛下。”陈洪答道,“经大内查探,严氏父子有数位亲信今日快马加鞭从大同返回京城。”

  “大同?”嘉靖隐隐感觉有些不安,大同……“那我们要尽快赶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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